而大祭師本人倒是看得很開,甚至在千裏有幾次控製不住情緒崩潰哭出聲時,反過來安慰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孩兒。再往後排,除了幾個重臣之外,便是明塵與托婭夫婦。這一年中,明塵升了副將,無論是朝中地位還是軍營的聲望都與日俱增,逐漸在蘭羅不同於大熙的軍中打下了基礎,親自實現了當初承諾過托婭的話,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托婭在幾個月前,也診斷出了身孕。剛剛聽聞這個消息時,明塵又驚又喜,立刻動身從軍營趕了回來。由於過於激動,他進屋的時候還被門框絆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現在額角還有一點淺淺的疤痕。托婭當時又氣又覺得好笑,說他一點出息都沒有。明塵把妻子這些甜蜜的埋怨照單全收,握住托婭的手送到唇邊不住地親吻。他父親戰死,母親早逝,又丟了個弟弟,與明煦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可是遇到托婭之後,這個女孩兒又為他搭起了一個小家。很快,這個小家中就又要增添一個新生命了。賀雁來聽聞此事後也很是為二人高興,親自出宮,與千裏一道為兩人送上禮物與祝福。而千裏知道,自己和賀雁來此生可能都不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此刻心中滿是羨慕,眼睛一直沒從托婭肚子上移開過,又被賀雁來抓回來帶回宮好好“疏導”了一番。總而言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過得很好。千裏這次也是想借自己的生日宴,給大家提供一個老友敘舊的場合罷了。子牧剛剛登基,事務繁忙,連托婭的婚禮都沒能趕過來,這次也無法趕到場,隻派了使臣來送了禮物。歌舞升平中,生日宴會熱熱鬧鬧地進行著。酒過三巡,按照規矩,上來了一水兒年輕美女獻舞。美女們個個精致乖巧,穿著遠山青色的長裙,輕紗覆麵,步步生蓮,舞姿優雅而動人。其中有一個女子,與周圍人都有些不同,身上長裙的顏色比其他人都要深些重些,容貌也更加出眾。此刻被其他舞女圍了起來,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她身姿輕盈,宛如遊龍,在這偌大的廳中自由地舞動著,牽動起身上的薄紗隨風舞動,在空中勾出一個絕妙的弧度,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不慎墜入凡間。四周大臣一時間竟都看得癡了。而這並不是出於女孩兒的容貌,而隻是單純地對優美舞姿的讚賞。千裏對這個環節不太感興趣,禮節性地看了幾眼就低頭吃葡萄;賀雁來更不會留心這樣的表演,妥帖地垂下眼神,安靜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出神。隨著音樂在最高的那一點戛然而止,這支曲子來到了結尾。那女孩兒幹淨地收回長臂,恭順地對著千裏行了個禮。“好!”不知是誰帶頭,熱烈地鼓起掌來。其餘人也如夢方醒,很快跟著他一同鼓掌。一時間,喝彩聲、讚賞聲,不絕於耳。青色長裙的舞女們也行了禮,之後便識趣兒地退下了。可唯有正中央這個麵容姣好的女孩兒,隻乖順地立在原地,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千裏沒等到她自己退場,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睛。他剛滿二十,正是一個少年開始具備吸引力的好時候。僅僅隻是單單一個最簡單不過的抬眼,也被他做得顧盼生輝。女孩兒俏臉一紅,忙低下頭,將小女孩兒的心思都藏在心底。賀雁來也微微蹙起眉頭,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麽岔子。就在眾人摸不著頭腦之時,一位大人樂顛顛地捋了捋胡子,大笑開口:“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小女這一舞,大汗可還滿意啊?”大家這才反應過來,這女孩兒竟是他的女兒。“喲,海日古大人家裏居然還有這麽個漂亮的小閨女,藏了這麽久不舍得帶給我們見見?”“我聽家中夫人說過,海日古大人家裏有個天仙般的小女兒,那是騎射琴棋樣樣精通,讓我夫人都黯然了好一陣子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海日古心滿意足地接受著群臣的讚美,笑意根本壓不住,全堆積在嘴角,誌得意滿地對大廳中羞澀站著被所有人評頭論足的女孩兒招招手,她便立刻羞怯地往自己阿布身後躲去。托婭見此情景,不著痕跡地皺起眉頭:“這海日古,又是打的什麽主意?”明塵表情也不甚明朗,麵露疑惑:“晚宴的流程,禮部都是跟合敦對過的才是,怎麽會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進來了一個大臣之女?”“若是想為自己搏一把,看能不能進大汗的眼,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托婭輕蔑地冷嗤一聲,顯然對這種賣女求榮的行為很是不齒,輕抿一口茶水,繼續道,“可是這麽多年了,大汗對合敦情深義重,這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的事情,怎麽他還這麽沒頭沒腦,帶著女兒往上觸這個黴頭?”“想買通禮部的人,估計也不是件難事。左右隻是帶女兒來露個麵出出風頭,大汗沒看中的話,再帶回家中便是。”明塵用手心碰了碰托婭的杯壁,隔著試了試水溫,才放下心來,又將離托婭遠了些的牛肉往她這兒端了端。托婭不甚讚同,望著那渾身泛粉的女孩兒,無奈地歎了口氣:“誰家好姑娘,會願意被阿布帶出來如此拋頭露麵啊......”就在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直沒有吭聲的大祭師卻突然開口了。他年邁得很,身上沒力氣,想說些什麽,還要靠熠彰傳達。隻見熠彰倏地朗聲打斷了群臣之間的恭維,微笑著說:“諸位,大祭師有話要說。”接著,他彎腰將耳朵貼近大祭師,聽他耳語了幾句,點點頭,才重新直起腰杆,一字一句地轉達大祭師的消息:“大祭師說,這姑娘合他眼緣。大汗今年已經有二十歲,可膝下無子,皇位後繼無人,他很憂心。不如就將海日古大人的女兒送給大汗為閼氏,也好替他開枝散葉,延綿子嗣。”第84章 奈何本在高位上百無聊賴的千裏擺弄杯盞的手一頓,而賀雁來也立刻投來了目光。開枝散葉,綿延子嗣......?千裏與賀雁來結親已有四年,千裏也不是沒有公開表示過自己不會再納妾的想法,而大祭師雖沒有明確同意,但也一直沒有過於激烈地反對過,這麽些年來他與賀雁來二人相處得也還算愉快,怎麽就突然去了趟雲榮回來,想要給千裏納妾了?若是大祭師授意的話,那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打點進來一個女孩兒自然不是難事,可大祭師連商量都沒和千裏商量過,直接當眾宣布了此事,何嚐不是一種威脅?沒有同意的話,算是駁了大祭師的麵子,那千裏就落了不恭不敬之錯;可若是同意的話,千裏這麽個軸性子,又怎麽願意自己與賀雁來的感情之間插入另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大祭師......”千裏開口剛欲說些什麽,就見老人顫顫巍巍地將手杖往地下一杵,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揮手拒絕了熠彰的攙扶,勉強站了起來。“大汗。”大祭師每說一句話就要停頓片刻,發出來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地麵一般,可饒是如此他還是堅持親口說道,“之前念在你年幼,許多事都還懵懂,不明白子嗣王儲的重要性,我才沒有開這個口;可是如今,大汗您已滿二十歲,也是該懂事了。我已經年老,不日歸西,在合眼之前,我必須親手為大汗安排好每一件事,鏟除任何一樁隱患......”他頓了頓,長長吸進一口氣:“這是我答應先大汗的承諾,也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完成的使命。”隱患?何來隱患?大祭師沒有明說。但在場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這個“隱患”,當然指的是賀雁來。上次雲榮之行回來之後,賀雁來刻意收斂鋒芒,以表明自己與世無爭的態度。本以為大祭師沒有發作,這事兒便這麽過去了,沒想到大祭師根本沒有忘記這件事,而是選擇放了這麽長的線謀篇布局。賀雁來垂下眼睫,眼神有些冷。千裏看了眼大堂一邊俏麗的少女,隻覺得頭一跳一跳得疼。他有些煩躁,不耐道:“本大汗已經說過很多次,這輩子隻有賀雁來一位合敦,不願耽誤其他女子,大祭師何苦如此難為我?”大祭師不卑不亢,沉聲回答:“大汗,事關社稷,不可不謹慎相待。更何況,娶海日古之女,也並不會動搖合敦的地位,您還是可以繼續與合敦恩愛相守,可合敦無法為您留後......”“啪嗒”一個酒樽突然從桌上墜了下來,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又咕嚕咕嚕滾了幾圈,裏麵的酒液全都灑了個幹淨。本就沉默的大廳因為這一點變動而更加寂靜了。千裏臉色淡淡,沒什麽表情地看了一眼那個酒樽:“換個過來。”忙有膽大的小宮人換了個新的酒樽上來,為千裏斟滿了酒,又趕緊退下了,生怕主子們打架殃及他的池魚。“大祭師剛才的話,千裏就當沒聽過,以後也休要再提了。”千裏舉起新的酒樽,遙遙向大祭師敬了一杯,給足了麵子,不願再在此事上糾結。可大祭師似乎並沒有參透千裏遞給他的台階,仍是堅持地站在那裏,並沒有受千裏這一敬,反而高聲道:“大汗!王儲之事,非同兒戲”“......”千裏神色不變,默默地放下了酒樽,眉宇間滿是鬱結,一看便知是真的動了怒。而大祭師渾濁蒼老的眼看了一眼千裏,又緩緩移向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的賀雁來,沉聲道:“合敦,您是大熙人,大熙皇帝最重子嗣,您應該不是不清楚其中利害吧?若是您真心為大汗好,想必也不會拒絕我的提議。”賀雁來似乎長長地歎了口氣,眼睛合上又睜開,慢慢抬起頭,直視大祭師的雙眸,輕聲回道:“秋野自然清楚。”千裏似是有些意外,但並沒有出聲打斷。果不其然,賀雁來接下來又說:“秋野知道大祭師好意,大祭師殫精竭慮為蘭羅打算,秋野敬佩。隻是,我也有不得不拒絕的理由。”不知為何,饒是早就確定了彼此的心意,此刻的千裏還是有些緊張。而接下來,賀雁來輕飄飄地投來了溫和的一眼,望著千裏不自覺抿起的嘴唇發笑,緩慢而又堅定地說:“我早就與大汗立下海誓山盟,此生隻取一瓢,不敢不信守承諾。”“你......”大祭師還欲再說些什麽,卻急火攻心,又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咳得驚心動魄,似乎要把肺都咳出去一樣,熠彰連忙將老人攙扶過來,在座椅上坐好,又為人端上茶水,好生照料了一番,大祭師這才平複下呼吸。他艱難地順了口氣,眼神一時都沒有從千裏身上錯開,一字一句沙啞道:“你這是不孝!你如何對得起先大汗在天之靈......”“是非定錯,等我百年之後自己下去跟他老人家解釋。”千裏見大祭師這般狼狽,眸中也落了一絲不忍,無奈歎氣道,“大祭師,您明知我對合敦的心思,到底又是為何......”大祭師合上眼眸偏過臉,擺明了不願再與千裏多說。見他這樣,泥人也有了三分脾性。千裏忍了又忍,雙手在自己膝邊緊握成拳,最終隻是低低地說了一句:“我這個大汗,當得還真是窩囊。”說罷,他也不顧眾人什麽臉色,起身拂袖而去。眾臣皆是一驚,麵麵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賀雁來又是在心中歎了口氣,無奈道:“諸位今日都散了吧,大汗還是要事處理,改日在與大家把酒言歡。”誰現在還敢跟千裏去言歡,賀雁來一給台階,他們便趕緊順著他的話起身行禮,接著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明塵與托婭對視了一眼,也緩緩起身,前者與賀雁來眼神交流了一番,確認後者不需要自己留下,才小心翼翼地護著托婭回去了。大廳中一時間隻剩下了賀雁來與大祭師,還有一個熠彰。賀雁來輕輕揉了揉緊皺的眉心,很是疲憊,一邊讓明煦來推車,一邊開口道:“大祭師,您也請回吧。”“賀雁來。”老人突然頹然地吐出三個字。賀雁來動作頓了一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還想插手大汗的決定,提出這等迂腐的想法。”大祭師絲毫不見剛才與千裏爭辯時固執的模樣,現在的他仿佛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在無助地抒發與晚輩之間的不愉快。賀雁來沉吟了一會兒,謹慎回答道:“大汗會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的。”“大汗他是先王的親子啊,仍有一個阿爾薩蘭在旁虎視眈眈。”大祭師喃喃道,“若是大汗終生無子,從旁門過繼過來的孩子,又怎麽能確保以後江山不會易主呢?”賀雁來想了想,客客氣氣地一笑,溫和地反駁道:“秋野以為,隻要是勤政好學、愛民如子的帝王,便是值得臣子擁戴的好帝王。”“我原以為,合敦會更成熟些的。”大祭師淡淡譏笑了一聲,意有所指,“沒想到,還是比不上從小效忠的朝代啊。剛才這話,我不信你會對大熙的仁帝說。”“正是因為千裏不同於仁帝,蘭羅有異於大熙,秋野才敢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賀雁來輕聲回答,“我與千裏不是沒考慮過子嗣的問題,千裏的意思是,旁宗裏麵有這麽多好兒郎,等再過幾年挑幾個過來撫養長大便是。血脈倫理,從來都不是確立王儲的首要條件。”大祭師沒有再接話。賀雁來也不著急,輕聲說了句“秋野告退”,便準備離開。就在他即將踏出大門的那一刹那,大祭師突然又叫住了他。“合敦大人。”賀雁來似有所感,揮手讓明煦停下,微微偏過頭來。大祭師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動都沒動,像一尊靜滯的雕像。他半邊身體被燈光照亮,另外半邊則隱沒在陰影中,模模糊糊的,教人看不真切。“我雖防你,但也知道,這麽多年,你對大汗沒有二心,與大熙更是毫無往來。”賀雁來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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