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千裏有些心跳加速。他匆匆在賀雁來幫忙下穿好衣服,那點急切很快被另一種新穎的情緒取代了上朝。他還從來沒有上過朝。小孩兒的眼睛越來越亮,即使竭力裝作穩重,新奇和喜悅還是會從眼角眉梢跑出來。賀雁來觀察著他的神色,輕輕一笑,並不點破,讓仆人將熬好的湯品端來。“這是現熬的骨頭湯,早上天冷,千裏喝一些,身上能暖和起來。”賀雁來把小碗往千裏麵前推了推,示意他趁熱喝。這骨頭湯不知道加了什麽秘料,竟和千裏以前喝過的都完全不一樣,從第一口喝進去開始,千裏就眉頭一挑,毫不間斷地連吃帶喝,把一大碗湯喝得幹幹淨淨。他剛一放碗把嘴一擦,明煦就在賀雁來的授意下又端上一個小碗來,賀雁來把蓋子掀開,小聲說:“昨晚喝了酒,今天頭要痛的。我讓明塵又給你熬了碗醒酒湯,喝了應該會好點。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賀雁來說著眨了眨眼。千裏望著麵前這碗黑乎乎的東西,表情跟剛才喝骨頭湯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想說自己已經喝飽了,再喝要吐了,可惜他剛一抬眼,賀雁來就像生怕他不同意一樣,又變戲法一般掏出塊焦黃色的糖果。“喝下去以後,可以吃一塊糖,和昨天一樣。”賀雁來溫聲哄道。“......”千裏喉結上下滾了滾,最後還是沒抵擋住誘惑,端起碗捏著鼻子全喝完了。這次,他剛把碗放下,還沒來得及叫苦,賀雁來就眼疾手快地把糖往他嘴裏一塞。甜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開,把剛才那點苦澀全部壓了下去。千裏被堵得沒話說了,含著塊糖,有些不好意思地被賀雁來送去上朝了。“少爺對他怎麽這麽好啊。”賀雁來剛目送完千裏消失在路口,耳邊就傳來明煦半是吃味半是疑惑的聲音。“嗯?”賀雁來轉身,正對上明煦不高興的臉,後者看著是心情不明媚,平日一張神采飛揚的小臉皺著,小聲嘟囔:“以前少爺都是這麽哄我吃藥的......”他勾唇,故意問:“這是誰啊,嘴撅得都能掛醬油瓶了?”眼看明煦更委屈了,賀雁來笑著收起逗弄人的心思,摸了摸鼻子,承認了:“千裏雖是跟你一般年紀,但不知道在蘭羅都是怎麽長大的,看著笨拙又純質,讓人忍不住想多關照他些。再加上以前跟明塵明彰一起哄你哄習慣了,所以看到千裏就跟看到你小時候似的。”“哦”明煦拖長聲音應了一聲,“那我現在就不能被哄了,有人代替我的位置了。”賀雁來氣笑了,仰頭對著某處喊道:“明塵,你弟弟想被你哄哄。”這回還沒等明塵回話,明煦就瞪大眼睛,飛快地逃竄走了。“今年蘭羅新打通了三個樞紐,與一個國家達成了互市協約,今年增收白銀十八萬兩。”蘭羅的議政主殿仿製大熙,雕梁畫棟,又添真龍花紋,兩側蟠龍金柱上刻有“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厥求厥宇”的漢字。上朝製度也是定都此地後才學來的,蘭羅大臣身穿皮草襖褂,站成兩排,殿內擺設還是異域風采,此般看著多有些不協調。此刻,左首位上,阿爾薩蘭正向千裏匯報今年的商賈情況。昨日千裏就想聽,可是阿爾薩蘭以“家宴不談國事”為由,愣是拽著他扯東扯西,不談一個字。如今到了群臣麵前才侃侃而談,倒像是不信任千裏的能力一般。千裏登基前幾日被大祭師關在屋裏惡補這幾年蘭羅的各項知識,現在應對阿爾薩蘭倒也勉強夠用,至少不會一問三不知,回答應對得都算得體。隻是沒人看到,千裏藏在袖子裏的手都是冷汗一片,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體現出他到底有多麽緊張。阿爾薩蘭今日與那天賀雁來見他時沒什麽兩樣,依舊是一身勁裝,頭發胡亂散著,滄桑的麵龐溝壑叢生,直將雙眼睛襯得更氣勢迫人。他心思微動,突然話題一轉,發問道:“大汗,另外,我還有一事拿不定主意。”“你說吧。”千裏清了清嗓子,知道這才是阿爾薩蘭今天真正準備的發難。“與大熙交戰,我等死傷無數。如今將士屍骸已經撿拾完畢,不知大汗準備如何處置?”阿爾薩蘭問。不等千裏回話,右首位上突然響起一道蒼老的男聲。“按照慣例,應該厚葬亡靈,撫恤親屬。”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穿著蘭羅的傳統服飾,額頭上還有一些花樣的塗鴉,拄著狼頭杖,顫顫巍巍地撐起身子。見到他發話,千裏緊繃的肩膀明顯鬆懈了下來,表情也放鬆了許多,讚道:“大祭師所言極是。”這就是陪伴蘭羅從一無所有到定都此地,風雨無阻的元老大祭師。當時阿爾薩蘭一脈不服繼任大汗人選,也是大祭師力排眾議,扶持千裏榮登大統,在群龍無首之際扶起了這個飄搖的蘭羅。阿爾薩蘭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兩下嘴角:“嗬,祭師何必這麽著急搭話,我也是在詢問大汗的意見。”大祭師緩緩轉向阿爾薩蘭,渾濁的眼睛中閃過一絲不屑,沉聲道:“我也隻是在回答葉護的問題罷了。”“隻不過,大汗剛剛繼任沒幾天,就有規模這麽龐大的一場喪葬,不是個好兆頭。我以為,應該跟往年做出些不同來,以向上天展示大汗勤政愛民的誠意。”大祭師繼續道。阿爾薩蘭再度轉向千裏,挑起一邊眉毛,順著大祭師的話發問:“大汗如何覺得呢?”千裏默默攥緊了手指。良久,就在大祭師想出言幫他圓過去時,千裏突然開口。“我覺得,我為新任大汗,毫無功德,還有這麽一群忠將為我國土賣命,我實在愧對之前戰場上犧牲的將士。”千裏縮緊拳頭,小聲說,“我想親自為他們祈福。”大祭師眼中劃過一絲讚賞,感慨道:“大汗宅心仁厚,心係百姓,定會打動上蒼,福佑蘭羅。”“如此說來,倒不如舉行一場祈福大禮,一是為亡故的戰士超度,二也是為我蘭羅乞求庇護。大汗以為呢?”阿爾薩蘭道。千裏看了眼大祭師的臉色,見後者並無甚表情,便把頭一點:“準。”“隻是祈福一事,意義重大,不能隨便安置,我認為,葉護大人還是稍作休息,等商量出來了個結果,再好好按照章程進行也不遲。”大祭師淡淡開口。剛想爭取負責祈福一事各項安排的阿爾薩蘭悻悻地閉了嘴。千裏鬆了口氣,再等了一會兒,無人上奏,便宣布:“那今天先到這裏。退朝。”“今日阿爾薩蘭這麽一出,大祭師以為是什麽用意?”退朝後,千裏恭敬地將大祭師引進了內殿,剛等人坐穩身子便忍不住問道。大祭師閉目不言,千裏等了一會兒,才聽他道:“此人心性狡詐,笑裏藏刀。前大汗遭人刺殺,性命垂危之際,他因人在前線,搶占先機,先你一步在兵中建立聲望,意欲以你年幼為由繼承王位,可卻被我攔了下來。他現在在朝中積累的人脈一天不死,他就一天都想打入核心統治,慢慢蠶食大汗您的權力。若是讓他得逞,蘭羅便隻知葉護,不知大汗,那才是危在旦夕。”千裏沉默了一會兒,行了個學生禮:“謝大祭師提點。”大祭師忙虛扶他一把,讓千裏免禮。想了想,又問:“不知大汗的新合敦,待您怎麽樣?”嘴中那點兒糖味還沒散幹淨,千裏一窒,不知如何作答,被大祭師那雙智慧的雙眼一望,隻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被人看透了。垂下腦袋,低聲道:“合敦待我很好。”大祭師點點頭:“他是大熙前任大帥,在兵中威望很高。若不是大熙的糧草遲遲不到,貽誤戰事,勝負恐怕尚未可知。大汗,您得多多留心些。”留心?千裏腦海中重現出那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那樣一個謫仙似的人物,竟也會披甲掛帥,上陣殺敵嗎?作者有話說:誒嘿嘿嘿新年快樂~第10章 試探賀雁來正在擺陣。他閑來無事,撿了一些石頭,拿樹枝在地上畫出兩軍陣營,正在自己與自己鬥著玩,神情專注,連身後響起的腳步聲都沒察覺。千裏本來想喊他,可透過賀雁來的肩膀,看出他手下的戰事正處於要緊階段,便不好出聲打擾了。大熙的大將軍。這個身份在千裏舌尖滾了一圈,他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賀雁來清雋的側臉上,微微發愣。“回來了怎麽不說話。”突然,賀雁來淡淡地開口。千裏一驚,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露出些慌亂之色,支支吾吾地想該怎麽解釋。還沒等他調整好表情,賀雁來便轉回身,笑著看他:“今日上朝,可被人為難了?”他顏色溫柔,氣質和順,微微一笑,竟是天地間無出其右。千裏呼吸一窒,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剛想說沒有,可是抬眸對上賀雁來含笑的一雙眼,話到嘴邊拐了個彎,改為點點頭。賀雁來一挑眉:“怎麽了?”千裏毫無防備地走到他身邊,絲毫不在意雜亂的地麵,直接席地而坐,撿起賀雁來剛才用的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語氣沉悶:“阿爾薩蘭問我該如何對待亡故的將士。”賀雁來不言,手收回來放在自己的暖爐上。千裏沒察覺到賀雁來刻意的避嫌,兀自仰起頭虛心討教:“你們大熙最重撫恤將士,我不太懂,你們會怎麽做?”賀雁來審慎道:“自然是補貼他們的親人,悼念亡靈。”千裏點點頭:“大祭師也這麽說。”賀雁來問:“那千裏還有什麽想不通的嗎?”千裏揉了揉腦袋:“我覺得,我是新大汗,理應舉辦一場祈福儀式,彰顯我對亡故者的敬意。”賀雁來頷首:“這是好事。”千裏轉過頭望著他,澄澈的眼睛單純幹淨,直直望進賀雁來眼底。他突然問:“你願意繼續聽我說這個話題嗎?”賀雁來一愣:“怎麽突然這麽說?”“從剛才開始,雁來哥哥的眼神就很奇怪,與我說話也不自然。我就想,是不是因為你是大熙的將軍,所以同我談論這些覺得尷尬。不過雁來哥哥,千裏隻是想跟合敦聊聊朝中的煩心事而已,沒有其他意思。如果你不喜歡這個話題,我們就說些別的。”千裏的神情認真,毫不退縮地與賀雁來對視,眼神中沒有半點雜質,坦蕩大方,教人無論如何都願意相信他。賀雁來微微一歎,苦笑道:“論心胸之開闊,我不及你。”不等千裏回複,賀雁來便繼續道:“大戰之後,一國之君出麵親自撫慰戰亡將士的在天之靈,厚償生者,這定會讓軍中其他人更加信任您,為您效力。大熙開國之君就曾親臨戰場撿拾將士殘骸,悲痛欲絕,慟哭哀悼,軍中士氣大增。”千裏眼睛一亮:“原來可以這樣。”賀雁來笑著頷首,接著說:“我支持您的決策。不過,若是想舉辦祈福儀式,秋野以為,可以順道督促建造英靈殿,供奉死去的亡靈;同時為他們加官進爵,夫人也同樣提升品階,給予足夠的補償,以現朝廷誠意。”小孩的眼睛越來越昂揚,本來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現在在賀雁來的幫助下,這個構想慢慢變得清晰明確起來,幾乎下一秒就要跳起來去找大祭師商量。他眨著這雙希冀崇拜的眼睛,橫衝直撞地望進賀雁來的眸中,壓不住驚喜:“雁來哥哥,你真的很厲害!”被一個半大孩子用這麽雙幹淨信任的眼睛望著,賀雁來心中一悸,喉結上下滾了滾,調整了一下表情:“為千裏分憂,是我應該做的。”“還有呢?我還能做什麽?”千裏迫不及待地問。他平日裏總是裝得少年老成,板著臉不說話,現在一時間忘了所謂的大汗威嚴君王形象,竟像個孩子那樣抓著賀雁來的手,求知若渴。不經意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到最後千裏幾乎是靠在賀雁來腿上,仰起頭望著他。賀雁來講著講著,就有些不對勁。這個姿勢......他輕咳一聲,道:“千裏,你先起來,地上涼。”千裏恍然未覺,被賀雁來這麽一提醒,才想起來自己還坐在雪窩子裏,趕緊爬起來,撣撣身上的雪,臉色有些尷尬。“轉過去,我幫你擦擦身後。”賀雁來善解人意地為小少年解了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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