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賀雁來理出頭緒,那群女官又回來了,為首那個要來抓他起來,明煦慌亂攔在前麵,連說帶比劃:“不行,不行,少爺站不起來......”她們聽懂了,轉為將賀雁來推出來,明煦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麵,可是蘭羅人都高大,明煦不過十五歲,此刻被遮了個嚴嚴實實,急得額頭出汗。賀雁來就這麽被推出了門,一頭粗糙的珠釵勉強將發絲梳理規整,臉上帶了些淡淡的朱紅和口脂,襯得他本就蒼白的皮膚更加白皙。蘭羅的喜服不是紅色,而是他們認為更加聖潔的白色,此刻是冬天,衣服做得厚,裹在身上根本沒有半點飄逸靈動的美感。賀雁來小時候幻想過自己結親會是什麽景象,但從沒想過自己娶妻,甚至是被別人從屋裏推出來的。......雖然仁帝的意思應該是讓他來做這個“妻”。不等賀雁來觀察一下,一水兒的孩子全部胡湧了上來,有幾歲的,也有十四五的,嘻嘻笑著把懷裏揣著的東西往賀雁來身上灑。後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隻覺得自己腿上肩膀上多了些重物,還有幾個砸到了臉和發冠。孩子們扔完了也不走,樂嗬嗬地伸手:“也特裏克!也特裏克!”賀雁來哭笑不得,睜開眼把肩膀上的東西拿開,這回兒才看清了,原是向他扔了各色果子糖塊,拿紅紙包著,怪不得砸在身上還有點疼。他無奈地望向那個會漢語的女官,後者會意,說:“合敦,他們是找你要喜錢。”原來蘭羅也有向新娘要喜錢的習俗,賀雁來有些無措,扭過頭對這群孩子道:“我身上沒有銀錢,下次補給你們好嗎?”女官給他們翻譯了一下,孩子們看著很失望,弄得賀雁來也不好意思,補充:“給你們包的多多的。”家裏那些女性長輩快把賀家家底給他掏空了帶來的,所以賀雁來才有這個底氣說這話。他被推去了一個更加宏偉的宮殿。這個應該是重要大事的舉辦地,周圍的裝潢都精致了不少,賀雁來便知,他要嫁的人,應該就在這裏了。蘭羅大汗不是沒去戰場,隻是沒有上前線,所以賀雁來從沒見過他。隻聽說大汗年過五十,身上有疾還勤政愛民,很有聲望,想來應該也不會多為難他。這麽想著,賀雁來緩緩抬眸,對上殿中正中央站著的那個人。後者也正好回頭看他,見賀雁來到了,比剛才見的似乎更漂亮了,眼中又是一絲熟悉的羞惱。他揮退眾人,自己走上去,接過女官的活兒,將賀雁來認認真真地推到了大殿中央。迎上賀雁來震驚的眼神,少年更不好意思了,耳根紅得要滴血,勉強維持著麵上的冷靜,與他對視:“你,你要和我一起拜堂。”賀雁來此刻心中的震驚無以言表。麵前這個新郎官打扮的羞稔大汗,不是他早上落地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少年又能是誰?!年逾五十,好男色......為什麽傳聞和麵前這個少年一點都不一樣?賀雁來還呆著,手裏突然被人塞了一個海碗,他呆呆地低頭一看,一股濃厚的動物膻氣撲鼻而來,讓他幾乎要吐出來。少年說:“這是我早上才獵的狼血,你要喝了才行。”周圍不少人的眼神都看著這裏,賀雁來剛才的驚奇顯然已經讓他們不滿了。不敢再耽擱,賀雁來把頭一點,麵不改色地一大碗熱乎狼血一飲而盡。濃濃的血腥氣息瞬間擠滿了整個喉管,一股熱辣從喉口燒到胃裏。賀雁來身子不行了,清醒後從未喝過這麽嗆人的東西,當即湧上一股反胃感,被他強硬地咽了回去。他對上少年緊張的眼神,清雅一笑,幹脆利落地亮了碗底。第4章 合敦跟著儀式走了一圈,天色擦黑,接親的人把賀雁來二人送進新打掃的宮殿裏,今天這場荒謬的姻親就算是結成了。少年一直不說話,沉默地把賀雁來推進殿裏,和他麵麵相覷,不執一詞。那股刻意裝出來的熱鬧一旦散去,無言的尷尬就籠罩了上來。賀雁來打量著他,也沒有輕易開口。就這麽過了不知多久,突然,少年的肚子響了一聲。他瞬間捂住肚子背過身去,整個人蜷成一團。從賀雁來的角度看過去,還能看到少年懊惱地咬住下半唇,臉帶耳朵都看著燙人。啊......就連明煦那個挑嘴孩子,剛才婚宴上都挑挑揀揀地吃了一堆。蘭羅雖然烹飪技術不比大熙精美,但是肉質鮮嫩,很有食欲。可是少年坐在主位上,一直板著臉不說話,狂喝杯中的液體。賀雁來不經意間掃了一眼,才發現這個表麵上不苟言笑的少年帝王,居然杯子裏裝的連酒都不是,是孩子能喝的水果汁。可能是想樹立起自己沉穩的威嚴,少年才一直腹中空空餓到現在,肚子忍不住都在抗議了。賀雁來不禁莞爾。他戳了戳這個孩子,待後者惱羞成怒地轉過臉後,笑眯眯地問:“餓了嗎?吃點?”說話間,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眼熟的紅紙包,打開,裏麵正是下午那群孩子往他身上扔的糖果糕點。少年眼睛一亮,很快又暗淡下來,隻搖了搖頭,又想背過身。隻是這次他被賀雁來抓住了,代步車上的半大男人臉上帶著些無奈的笑意,苦笑著問:“你怎麽動不動就躲。”他眼神有些迷茫,賀雁來又把那個紅布包往他麵前遞了遞,像是誘哄別人家孩子跟自己走的騙子:“就吃一點點,隻有我們倆知道,別人都不知道。你還在長身體,這麽久沒吃東西該餓壞了,以後可長不高了。”這句話像是踩到了少年的痛點,隻見他臉色變了又變,精彩紛呈,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挑了一塊完好無損的塞進嘴裏,像被人發現似的三兩口吃完了。賀雁來又端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茶:“慢點吃,噎著了吧。”少年是有點噎住了,抓過賀雁來手中的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後又苦哈哈地全吐了出來,眼睛登時紅了,望著賀雁來,終於開口說了進屋的第一句話:“是酒。”賀雁來一愣,掀開茶壺蓋聞了聞:“謔,還真是酒。”蘭羅多烈酒,他這麽小的孩子肯定喝不慣。賀雁來看著小口小口呷著糕點吃的小孩兒,支著頭問:“你的漢語很好。”少年頓了頓,點頭,咽下點心:“大祭師教我漢語。”大祭師。聽到新人物的賀雁來把這個名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又道:“我是賀雁來,字秋野。祝賀的賀,大雁的雁,來去的來。”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我的名字太長了,你肯定記不住......大祭師第一次教我漢語的時候說過,我的名字,在你們的話裏,意思是‘千裏’。”千裏。賀雁來頷首,他突然湊近了些去,明朗的長相在眼尾帶著點媚意,笑著喊:“千裏。”千裏像是不太習慣有人這麽喊他的漢語名字,表情不太自然,但還是梗著脖子“嗯”了一聲,又拿吃糕點做掩飾埋下頭去。賀雁來笑眯起眼睛:“我呢?”千裏隻好抬起頭,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小聲地喊:“你是賀雁來。”幹幹巴巴,生生硬硬,他的名字從一個冷臉小孩嘴裏說出來,隻覺得有些可愛又有些好笑。賀雁來沒有再把人逼得太緊,滿足地回撤:“什麽果子這麽好吃,看你都......”他話說到一半,千裏突然掰下一小塊來塞到他嘴裏,殘渣掉了一地,賀雁來七零八碎的語言係統也掉了一地。他愣怔著低頭,含著一嘴的食物,看著千裏神色認真地望著他道:“你嚐嚐。”小孩兒還維持著抬起手的姿勢,很認真地想讓他品嚐,神色專注又執拗,漂亮的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是在等他的反應。賀雁來對上這樣一對澄澈的眸子,隻覺得心軟得一塌糊塗。獨在異鄉為異客。他本以為自己的後半生就要侍奉一個與自己父親一樣大的男人,熬死他以後再草草餘生。沒想到老天又給他開了一個這樣的玩笑,讓他與一個半大的孩子結了這不倫不類的親。蘭羅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現在的身份還不能問。可是在異鄉的第一個夜晚,他會永遠記得有一個孩子往他嘴裏塞了一塊甜甜的米糕。賀雁來輕聲問:“千裏今年多大了?”千裏:“十六了。”那確實是和明煦差不多大。“你呢?”千裏問。賀雁來回過神來,笑著說:“我今年二十有二了。”千裏說:“那我應該叫雁來哥哥。”賀雁來突然被嗆著了,猛烈地咳嗽著,千裏被嚇到了,趕緊倒了杯酒送到賀雁來手中。後者仰頭一飲而盡,才緩了過來,苦笑著道:“你可真是......”真是什麽呢?童言無忌?可是在大熙,仁帝十六歲的兒子已經會假裝溺水陷害皇兄,換了在蘭羅,千裏真的就這麽純善嗎?他這麽思索著,千裏卻小小地打了個嗬欠,露出些困倦的神態來。賀雁來回過神,問:“困了嗎?我叫人打水來。”千裏點點頭,在賀雁來準備叫人的時候,突然發問:“我們這樣,算結親了嗎?”“......”賀雁來深吸一口氣,思索著找比較好理解的回答給他,“嗯......算是。”千裏懵懵懂懂的,“哦”了一聲,低頭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又抬起頭問:“那我們還要做什麽呢?”他緊接著問:“我看到別人結親以後都會嘴貼嘴,我們也要嗎?”賀雁來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不要不要!”他無語扶額,不知道蘭羅有沒有開蒙丫頭,也不知道千裏現在還掌握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知識。說來奇怪,明明在跟明煦對話時,他已經能把對方當成少年來看,可是換成了差不多大的千裏,他就忍不住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字斟句酌著說,生怕把人教壞。“額......就是......”賀雁來苦思冥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倒是千裏主動道:“可是我小時候,看見額吉會跟阿布這麽做。”賀雁來實在無力招架,他頭痛地望著這個專注的孩子,後者眼神不摻一些雜質,和蘭羅的水一樣清澈。可能對他而言,“親吻”不是一件需要感情的事情,他隻是為了完成一個儀式,這個儀式能讓兩個原本毫無關係的人,以“姻緣”為紐帶緊緊連接在一起。“......千裏。”賀雁來正了正神色,雙手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認真道,“你們蘭羅,多大了才算成年?”千裏答:“十九。”果然還是莽荒的民族,在男女嫁娶之事上保守許多。大熙的公子家裏急些的,十六七也該說好閨女了。也許正因如此,千裏才能保持著少年的淳樸,流露出些不通人事的懵懂來。千裏問:“即使你是我的合敦也不行嗎?”賀雁來心一橫,搖頭拒絕:“不行。”“哦。”千裏反應非常平淡,並不把這件事看得多麽重要。正好外麵侍女打了水來喊他去沐浴,千裏應了聲,靈活地一矮身,就從賀雁來的臂膀下溜走了。賀雁來心情非常複雜,他又一次望著千裏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什麽孩子......然而很快,千裏竟又回來了。他身形清瘦,力氣也不大,搖搖晃晃地提著一桶水來,每走一步都往外濺出不少的熱水。賀雁來聽到動靜探頭一看,臉上劃過一絲驚詫:“千裏?怎麽是你提水來了?”他忙推著代步車過去,然而千裏氣沉丹田,猛地快走幾步,重重地把水桶放在地上,然後直接來上手扒賀雁來的衣服。“哎!千裏!這是做什麽?”賀雁來一驚,忙想製止他,抓著他的手問,“怎麽了這是?”千裏被抓住了手,還有些不明所以,很真誠地看著賀雁來說:“給你擦身子,你行動不方便。”“祖宗哎我哪敢讓你給我擦身子......你把明煦給我喊來就行,好嗎?”賀雁來耐著性子哄。沒想到千裏眉心一皺,不滿道:“明煦?是那個嘲笑你穿衣服不好看的嗎?”“他不是在嘲笑我......哎呀這孩子怎麽這麽倔。”賀雁來沒法子了,千裏找到機會又來脫他的外衣,神情嚴肅,絲毫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你剛才說了,我們已經結親了。額吉教育過我,要對自己的合敦好,要永遠對他好,這樣才能算個好大汗。”千裏悶頭說了長長一段話,終於把賀雁來的衣服解完了,便拿了條帕子沾水擰幹,再解開他最後一層裏衣,“所以,不要明煦來......”賀雁來忙出聲製止:“等一下千裏”第5章 千裏賀雁來的胸口上,密密麻麻滿是傷痕。新傷蓋在舊傷上麵,青色紅色交織在一起,已經結疤了的摸上去有些隆起,看著很是可怖。千裏一時間呆住了,愣愣地盯著賀雁來的胸膛看,都忘了自己本來是準備給他擦身子的。賀雁來看著千裏愣怔的表情,無奈地歎了口氣,自己攏了攏衣襟:“都說了等一下的,千裏。”千裏抬頭,認真地問:“這些傷,都是你打仗留下的嗎?”賀雁來低頭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兩個人畢竟來自不同的國家,新婚頭一晚就聊這些傷和氣的......他剛想找個借口糊弄過去,千裏突然動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碰了碰那些傷痕,又像怕弄疼賀雁來的一樣,很快縮回手,問:“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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