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去處理宮務。”用罷,二人先後放下筷子,幾乎同時說。楚明靜了片刻,支著側臉,側眸瞧他,道:“下朝之後,哪裏見?總不能天天呆在禦書房處理公務。”燕知微正擦拭手上點心屑,沉思道:“宮裏都玩遍了,也沒什麽意思。臣已經把宮宴安排的差不多,手上事務也不繁雜,陛下打算去哪?”帝蹤不可窺視,尤其是後宮嬪妃。他竟然就這麽問了。這可把楚明問倒了,他登基這兩年除了上朝,就是在禦書房處理政務,要麽就是逢年過節主持各種祭祀大典。就算有的玩,也是長安王公勳貴子弟的事情,輪得到他嗎?現在輪到他新婚燕爾,貴妃在側,開始享受生活,工作狂如他竟然不知要幹什麽。“……去京郊行宮?”楚明想了許久,才遲疑道。京郊行宮,別名“承露園”,是景靈帝時期建成的。行宮取名“承露”,顯然是因為靈帝辟了溫泉,修了假山,種上奇珍花卉,並在此養了無數美人,荒淫享樂,為時人抨擊。楚明裁撤朝廷用度,用以修河道,濟災民,當然不打算大興土木,隻會在逢年過節撿著現成的去逛逛。當然,如今的行宮,也隻是個賞景的地方。景明帝隻是偶爾來逛逛,就教人把幾個宮室簡單修葺一番,並未大興土木。燕知微伴駕去過,景明帝在那裏辦過賞花宴,用以遴選從各個渠道推薦至天聽的人才,隨行還有不少王公與官員。不過,這些人才在燕知微看來平平無奇。“現在沒什麽景致可看吧?”燕知微興趣缺缺,“行宮臣都去膩了。”楚明想,昨夜之後,小燕果真是卸下了些偽裝,他終於會大著膽子說自己的喜好了。他看著漫不經心的貴妃,淡淡笑道:“朕教人把溫泉殿收拾灑掃了一遍,靈帝曾在殿中修過溫泉池。直至今日,那活水還未枯竭,池中始終溫熱適宜。”燕知微來了興致,道:“就是靈帝時,那‘美人膚凝脂,蘭湯沐秋芳’的溫泉殿?”那是時人暗諷帝王荒淫,貪圖享樂的詩句。此時燕知微隨口一引,才意識到這個提議是當今陛下發起,頓時住了口。嘶,他不會不小心把陛下也一起罵了吧?不對啊,如果“燕貴妃”也伴駕去溫泉殿,享受一番這讓“美人膚凝脂”的溫泉,他豈不是比妖妃更妖妃了?這分明是在給後世文人送素材啊!楚明聽的出其中諷諫意味,神色也一僵。他還沒露出慍色,就見燕知微臉色微變,似乎想找補。他無奈地道:“別慌,直言諫上,朕恕你無罪。”燕知微瞧他臉色,見他不像是惱了,隻是有些失落。楚明支著下頜,若有所思:“當個明君可真累啊。”燕知微啄米似的點頭,承認道:“是挺累的。”“一輩子都活在旁人的眼光中,壓抑欲望,克己複禮,時時檢視自身,才可為明君。”楚明輕輕一歎,神色有些寂寥:“朕明明坐擁萬裏,有時候,卻不知曉,自己想要什麽了。”燕知微本是想委婉勸他放棄,畢竟帶著“燕貴妃”去溫泉宮,容易授人以柄,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萬一,再有不長眼的詩人,也像是靈帝時那般寫首詩諷刺楚明,對他的名望傷害多大啊。但聽他歎息失落,燕知微卻把筷子放下,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道:“……下朝就去,臣陪您去。”妖妃就妖妃,他認了。陛下好不容易想去做點和政務無關的事情,陪他去行宮又不是什麽難事。他又不是靈帝,養了一園子的美人,隻是去休憩一番,泡個溫泉,有什麽不能去的?“要不然,朕今天不上朝了吧。”楚明轉過眼,見他一口應下,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動,微微笑了。燕知微道:“早朝還是要去的,臣子估計都快到齊了,您把他們晾著,帶臣去行宮泡湯……怕不是又會多出許多折子。”“那好吧,今日朕去上朝。”楚明拂衣起身,先走出幾步,又回頭,向他彎起唇:“知微,等著朕,待會兒見。”燕知微攏著袖,站在宮門前,送君王坐上步輦,儀仗向金鑾殿而去。紫衣卿相想起今早種種相處,輕咳一聲,不知為何竟有些不好意思,耳根不自覺緋紅。他忽的有些理解,所謂“夫妻”,到底是什麽意思了。帝王命令,禦林軍早就動了起來,似乎是早有準備。京郊行宮是近來收拾出來的,本就有宮人常駐等待,迎駕也不是難事。他們輕車簡行,禦林軍護送,一路還算低調。但是這帝王攜貴妃出行的動靜,是瞞不過長安城的官員與世家的。燕知微不知,今日有多少前同僚在家捶胸頓足,吐血三升。暮色四合時,他們抵達行宮,身旁處處是禦林軍,戒備森嚴。禁軍大統領鍾成武藝高強,是實打實的戰場將領。他是燕地舊臣,亦是帝王肱骨,負責保衛景明帝的安全。此時,這個英挺可靠的俊朗男人,執佩劍守在禦前,正在用微妙的神情看著帝妃二人,露出了近似於“這天終於來了”或是“磕到了”的奇怪神情。天知道,他們這些和燕知微最熟,共事也最久的臣子,看著陛下日複一日的熾烈聖寵,私底下都在大逆不道地開賭局:賭陛下何時忍無可忍,對一無所覺,甚至還在不斷作死的燕相下手。燕知微輕盈地跳下車,再回身伸手,掌心向上。他揚著臉,業務熟練地迎下帝王尊駕。楚明把手搭在燕知微的掌心,在下車時,卻反手把他的手握住,徑直牽著他往裏走,別樣的強勢霸道。在溫泉殿安頓下來,宮人魚貫而入,收拾從宮中帶來的物什。顯然,不是住一日兩日的數量。燕知微看著溫泉殿逐漸煥然一新,開始坐立不安。楚明坐在太師椅上,雙腿交疊,懶洋洋道,“朕宣布罷朝七日。”燕知微正在給他倒茶,此時哆嗦了一下,差點沒灑了。他咬了咬唇,不可置信地問道:“幾日?”“七日。”楚明支頤,淺淺微笑,“朕早就想試試看,那‘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是怎麽樣了。”燕知微:“……”妖妃程度又增加了。底線果真是一點點打破的,隻要一向聖明的帝王幹過一件離譜的事情,後麵接二連三地打破原則,就容易許多。“兩年以來,朕除卻節日與祭禮之外,也就在殺人時罷過早朝。除此之外,風雨無阻。”楚明輕輕勾起唇角,緙絲的玄色絲綢袍服上龍紋隱然,透著鋒利的殺伐。下一刻,他望向愛妃,眼眸又隱入溫柔的水波。“朕罷朝七日,過分?官員還五日一休沐呢,就朕活該日日早朝?朕每日雞鳴就起了,睡時都月上中天,難道不能也休沐幾日,陪陪貴妃?”楚明漆眸深邃,看向他家的漂亮小燕,目光逡巡片刻,又收回,自顧自地任性妄為。“罵就罵吧。”他淡淡笑道:“朕不改。”燕知微知他壓抑到極致就是放肆,加上都快除夕宮宴了,佳節將至,他貴為皇帝,給自己放幾天假,也沒有臣子會不長眼睛,跑到他麵前說三道四。但叛黨剛剛被誅滅,皇帝就離宮七日……這分明是在說宮中無主,機會千載難逢,有想法的快來闖空門啊!“陛下,離宮七日,這不安全。”燕知微本以為一兩日就回,才容著他的性子。此時小燕腳踝還係著金鎖鏈,被鎖在帝王身側伴駕,他反而不記打,習慣性地操心起他的江山。“誰也不知道,您當時誅殺的叛黨是否還有殘黨,萬一有人想搏一搏,此時發生宮變……”燕知微渾然忘了,自己也是因為被汙為叛黨黨羽,才被迫入宮求帝王開恩,居然還敢在他麵前提叛黨,簡直是不要命了。畢竟,在君王那端,確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洗雪他的冤情。燕知微活著,隻是楚明一意孤行把他接入宮中,不與他計較罪名罷了。楚明凝眸看向他,唇邊彎起明顯的弧度。燕知微陡然卡殼,似是想起來了什麽,小心翼翼地看他,委屈道:“……和臣沒關係,臣是冤枉的。”“嗯,朕知道。”楚明見他垂頭喪氣,很是溫柔地摸摸他的長發。“小燕滿心幫朕打理朕的江山,最賢良不過,才不會背叛朕。”燕知微摸了下鼻尖,覺得君王此言不像是在誇臣子賢良,反倒像是在誇皇後賢惠能幹,替他分憂似的。他揪著衣袖想了想,也沒退縮,理直氣壯地應道:“謝陛下誇獎。”第26章 通天路,君王側楚明身著玄底金紋十二章蟠龍帝王常服, 絳紅裏襯,墨發束冠,勾勒出頎長的身形, 矜貴瀟灑, 教人移不開眼。他近日行事雖然放誕荒唐, 此時卻神色冷靜,別有一番縝密心機。“知微, 此番帶你來行宮, 玩樂之餘,也可能會有危險, 你要注意。”燕知微瞧著他,指尖在他袖袍上略略劃過, 再被帝王捏住皮肉,覆在掌中把玩。他也不推拒, 親近地依上他的肩頭, 輕笑道:“陛下有何成算?”“引蛇出洞, 當然要投下餌食。”楚明揉捏他纖白的手, 美人骨肉溫涼, 教他心裏熨帖。“朕即使不在長安宮內, 也有眼睛替朕看著長安城。”他撫著燕知微的背,懶洋洋地笑了:“朕且看著, 這長安城陰溝裏的蛇鼠,願不願意安分。”燕知微乖乖倚在他懷裏, 臻首微抬,仰望的角度恰好, 滿足帝王的控製欲。他心裏明白,裝作寵幸妖妃亦是君王麻痹前朝, 背地籌謀的一環。前些日子的殺戮讓朝堂噤若寒蟬,天子立威已經實現,對叛黨的殺戮也足夠震懾。但是,楚明不僅僅是想誅幾個不安分的宗室,殺幾個不聽話的朝臣。他予燕知微以過分的盛寵,甚至屢屢帶他出入紫宸殿,禦書房等重地,是為塑造帝王做成大事之後,心存懈怠,迷戀美人,無心朝政的假象。這個既能取信於朝堂,又能百分百配合他,不出紕漏的美人。毫無疑問,唯有燕知微。楚明從太師椅中直起頎長身軀,漆眸冷冽,似乎是在看燕知微,更是在越過他削薄的肩頭,看向那錦繡繁盛的長安城方向。“朕看似是重開大統的天子,一切百廢待興。但景朝自立國以來,真正把持朝政,世代不衰,接二連三地對著流水似的皇帝效忠,卻積累財富,永享權勢的存在,到底是什麽。”楚明悠悠然道:“知微,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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