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楚明麵前,有時候記不得自稱臣,反正陛下也從不糾正。楚明注意到他這點小動作,也大致猜出他的心思。他伸出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指,扳過他的臉,四目相對。見他視線閃躲,楚明沉眸,有些不高興了,道:“知微,和朕表演一場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就這麽讓你別扭?”燕知微轉過臉:“沒有,陛下多心了。”說罷,他忍了又忍,咬著唇,小聲道:“這哪裏是什麽‘舉案齊眉’啊……”他語氣古怪:“燕知微‘已死’,被罵的‘燕貴妃’知名不具,我倒是無妨了。可是您先抱著貴妃大搖大擺地上了君王儀仗,再傳出在禦書房寵幸後妃的‘光輝事跡’,最後還因為‘衝撞貴妃’的罪名,貶了禮部尚書,那可是尚書!正三品!”燕知微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陛下,您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明君形象,還要不要了?”他急得跳腳,楚明卻不以為然。“若不是知微攔著,兩年前,朕入長安時,朝堂就該空了一半。”楚明右手負在身後,儀態高標軒舉,語氣溫和淡然:“莫說是朕那些扶不上牆的兄弟,這長安世家,恐怕也不剩幾姓。”誰也不知道,他背在身後的指尖微微抽了一下,好似在忍著殺欲。“不可。”燕知微見他又提起這一籌,連忙撲上去,拉住他的袖子。“痛隻是一時,反了,鎮壓下去就行。”楚明低頭看他,淡淡笑道,“省的留著瘡口不割,流膿。”“陛下不可。”燕知微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您那時根基未穩,動不得。”他知曉,楚明的本性若是不夠凶殘,決斷不夠冰冷,根本沒法贏下這偌大天下。當年,楚明騎馬帶兵行過長安東市,滿街百姓歡呼,迎明主燕王入京,結束亂世。那些在爭天下時期與他作對,明裏暗裏惡心他的世家大族各個閉門謝客,楚明表麵淡然,實則厭惡不屑。別說九族,十族他都想誅誅看。當時,是燕知微勸他:“天下共主,至少要民心依歸,剛入主長安就開殺戒,手段暴戾,名聲太差,不易站穩腳跟。”還未登基的燕王聽他說“徐徐圖之”,最終納諫。如今,景明帝的明君形象牢固,地位無可撼動,朝局穩定,一切都蒸蒸日上。燕知微為臣時永遠優先替主公著想,在封地時,就費心竭力幫燕王塑造愛民如子的形象。天子是劍,橫掃八荒,威懾四海。燕知微得拉拽著楚明,防他過剛易折,做他的君王鞘。因為,除了他之外,也沒人敢做這件事了。“好吧,聽知微的。”楚明闔眸,明黃衣袖下因殺心而抽搐的手指攥成拳,誰也不知他心底方才閃過了什麽。燕知微見勸住了他,鬆了口氣,心想:無論陛下的性子再怎麽變,總有一點好,聽勸。下一刻,燕知微就被反複無常的君王自背後攬著腰,抱在了書案前,直麵成堆的折子。“知道這些是什麽嗎?”楚明淡淡道。“不知道。”燕知微不知他又發什麽瘋。楚明隨手抽了一本,丟給他,漫不經心:“看看?”燕知微翻開,發現是參他貪汙的折子。他心裏一跳,又在楚明的默許中,抽了幾本逐一翻看,發現罪名多的都快壘起來了。他看罷,掩卷苦笑:“燕知微何德何能,值得同僚如此嫉惡如仇,群起而攻之……”楚明攬著他不肯撒手,好似怕他就這樣飛走。他聲音沉黯:“一半,是看不慣你與朕關係不同尋常,還能勉強歸到耿直一列;但是另一半,卻是用心險惡,羅織的罪名都不重樣,句句是要你死。”“這麽多人想要你的命,知微,知微,你說朕怎麽放心讓你待在前朝?”“且來朕的身邊,朕護著你。”當年尊貴溫柔的燕王殿下,如今卻隱隱有些深沉偏執。燕知微看著龍章鳳姿的君王,沒說話。楚明緩了語氣,道:“知微,是哪些家夥栽贓陷害你,你心裏頭,明白嗎?”燕知微點點頭,又搖搖頭:“清楚,但不完全。”他在明麵上,敵人卻全在暗處。朝堂的陰影裏伸出無數刀槍劍戟,在攻擊楚明之前,都會先刺到他這個丞相身上。燕知微以這清雅如仙、君子如玉的柔弱身姿,進入朝堂這座大染缸,做了天下第一的佞臣。他自然是足夠麵慈心狠的人物,對待政敵毫不留情,還心硬如鐵,足以笑著麵對那些背地裏的唾棄與不堪。他踏過煊赫的權勢,跋扈專權,翻覆風雲,什麽樣的罪都扛過。這是帝王的寵信,也是權欲的交換,是他借勢的代價。“謀逆案以來,所有彈劾你的奏折,都在這裏了。”楚明的手握住他纖細的腰,再度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他又遏製不住那股天子劍出鞘般的戰栗了。一到冬日,他對於燕知微的體溫就有種病態的占有欲。哪怕是燕相在前朝時,也會時時傳喚他來禦書房,汲取溫度,荒唐廝混一番。“陛下……”燕知微欲言又止。“朕允許你翻閱,全部。”楚明眸色幽深晦暗,淡淡道,“誰構陷你,你找出來,告訴朕。”天子劍出鞘一寸,寒光閃閃。老楚家代代皇帝,有勵精圖治的明君,但多少都有點瘋批基因。滿朝文武恐怕不會想到,景明帝如今還是明君,全靠他有劍鞘。倘若他們真的折了燕知微這把鞘,楚明這把天子劍,無處歸鞘,會比誰都像個瘋子。君王凝眸看他,溫文爾雅,“朕尋個罪名,把他們都殺了。”翻盤的機會來了,來的這樣猝不及防,卻是沾著蜜的刀,讓人寒膽。如此過火的聖寵,等同於催命。燕知微不覺甜蜜,唯有毛骨悚然。楚明今日能夠給如此無上的帝寵,未來他失寵清算時,反噬就會多猛烈。“陛下難道就不怕,臣為除去政敵,不惜栽贓汙蔑,搬弄是非嗎?”燕知微咬唇:“外頭都傳,把臣剖開,心都是黑的,臣就是這般人。您不怕臣借刀殺人?”楚明冷冷道:“誰敢剖你,朕允了嗎?”燕知微:“……”關注點錯了吧。他家野心勃勃的小燕,麵對這樣主宰別人生死的機會,卻躊躇起來,顯得有些慌亂不安。“不樂意?”楚明眼睫一掀,鳳眸黑漆漆的,有些陰翳。他不開心了。“陛下待知微真好,最喜歡您了。”燕知微察覺出該哄陛下了,連忙湊過去,親吻他線條優美的唇。君王神情有所緩和,薄唇微彎:“這還差不多。”燕知微再接再厲,啟唇,吻過他的頸,含住他上下滾動的喉結,笑道:“您這樣俊美霸道,真是讓人受不住。知微一見,不禁折服於陛下的威嚴風儀,現在,腰還是軟的呢。”“真的軟。”楚明心情好了不少,捏了捏他窄瘦柔韌的腰,還有淺淺的腰窩,“愛妃怎麽這麽會說話?”燕相的巧舌如簧,當然是在楚明身上練出來的。他是個審時度勢的聰明人,能在禦書房自由翻閱奏折,這寵愛太盛,是燙手山芋,不能接著。但他又不能全然拒絕,因為燕知微的確想要參與朝堂事務,又不能完全拂了君王的麵子。燕知微替他捏了捏肩膀,又偎上來。他的言語巧妙,既體貼可心,又掩飾著自己過於明顯的野心,道:“陛下若需要寵信‘燕貴妃’來麻痹朝堂,遮掩真意,知微願時時伴駕伺候,陪您來禦書房批折子。”“陛下累了,知微就給您讀奏折。如此相對燈燭,賭書潑茶,豈不是一樁妙事?”“不錯。”楚明果然龍顏大悅,撫過他的臉頰,額頭抵上去。“有知微相伴,朕倒是想起了多年之前,在燕王府中……”燕知微忽的怔住了,清雅麵容下的心機與謀算短暫褪去,清豔端麗的美人麵上,流露出近似雛鳥的懵懂柔軟。“那時的我們……”楚明不禁用了一個“我”字,好像短暫地脫離了九五至尊的身份,回到了最初的記憶中。燈燭忽然搖晃,他凝眸,好似見到燕知微尚且青澀的,少年時的容顏。七年時光橫亙,如琉璃鏡碎裂。他們終不似當年。第11章 白月光,溫柔夢風雪已離去,在北地燕王府相依的日子,似乎已經過去太久了。每次燕知微官袍紫衣,配金魚袋,行在長安的春日,是一品大員煊赫的權勢與令人欣羨的帝寵。年輕的丞相仰望著金鑾殿上心思莫測的天子時,反複提醒著自己,這是交換。但他心裏總有難言的失落。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坐在皇位上的是景明帝,而不是燕王楚明。哪怕帝王牽著他的手,走在景致優美的古行宮;或是在長安城樓上,看著滿天星如雨吹落;還是更私密時,帝王在禁宮宮燈的照耀中攬他入懷,幾近溫情地親他眼下的淚痣,好似在吻去他的淚。燕知微闔著眸,麵上泛起微笑,說些輕巧的閑話,迎合他,討他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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