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時間,夠資格站在金鑾殿上的群臣魚貫而入,垂衣拱手,看著空了大半的朝廷,各個諱莫如深。階下最前排的空位似乎成了忌諱,沒有人敢在天威莫測的景明帝麵前提起。“有事起奏,無事退朝。”楚明端坐龍椅,冕旒垂落,遮擋漆黑深邃的眼睛。他的心情不錯,群臣卻噤若寒蟬。五年前,景朝奪嫡之亂,燕王失聖心,無母族根基,繼承大統的資格與他無緣,是最先出局的成年皇子。不幸中的萬幸,他恰巧避開了天家父子相噬,兄弟互戮的慘劇。燕王楚明退居燕地,並未一蹶不振。他敏銳地嗅到了亂世將至的氣息,韜光養晦,不斷上書向朝中稱臣,忍下軍餉克扣,欽差刁難,以此麻痹朝廷。他招納天下賢士,籠絡朝廷清流,隱蔽遊說江南富豪與地方大員。當然,他還在苦寒的燕地邊關培植勢力:一邊與北地妄圖入關的蠻族鬥法;一邊購買馬匹,訓練騎兵,鼓勵耕作屯田。五年前,景桓帝猝然駕崩,後宮亂政,成年皇子鬥成一團,朝中甚至上演了一年內連換三帝的鬧劇。起初是後宮幹政。馮皇後野心勃勃,毒死太子,扶持才十三歲的九皇子楚明遠,牝雞司晨。爾後,朝廷大亂。有封地的各路王侯虎視眈眈,皆盯著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上一個舉旗殺入長安的,是以“勤王”為由起兵的異姓王賀蘭允。賀蘭允入朝,殺馮皇後,廢景辰帝楚明遠,扶持才七歲的傀儡十皇子,官拜太師,妄圖做曹操。緊接著殺進來的,是景桓帝的兄弟,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的齊王楚明良。齊王在封地隱忍二十餘年,熬死哥哥,終於揮師起兵,破長安,負劍進宮,把才爽了四十五天的權臣賀蘭允斬落龍椅下。這位五十一歲的皇叔等了太久,踏進金鑾殿見龍椅,完全迷了眼睛,把躲在龍椅後的小皇帝猛地踹下台階,自己坐了上去。可惜,他也沒有活太久。僅三個月,就因為雙飛玩的太花,犯了馬上風,死在了後宮一對孿生美人的肚皮上。這究竟是不是陰謀,就是天家陰私,不足為外人道了。皇位走馬觀花,這回龍椅上,又坐著宮變成功的三皇子楚明朝了。但是,他依靠母族說動了禁軍,發動宮變,哪有什麽號令各路王侯的能力?最終,也不過是沐猴而冠。朝中少數清流大臣掛念民生疾苦的,他們看著血流成河的大殿,幾乎都絕望了。天下戰火連綿,千瘡百孔,生民如煎。這龍椅上來來去去,熱鬧得很,但老楚家沒一個靠譜的皇族後裔。皇權四麵漏風,就是個紙糊的架子,各路藩王都想爭一爭天下,誰能平定這等亂世?不,也許還有一個人可以。五年禍亂最終平定,百姓流離,四野餓殍的場景終於不再。以三朝老臣、大儒顧長清為首的清流大臣們,用著敬畏又慶幸的眼神看向曾經的燕王,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景明帝楚明。從先帝、不對,是先先先先帝沉迷煉丹開始,老楚家亂七八糟的操作終於結束了。他們迎來一個勵精圖治,英明神武,平定天下的正經明君,不但沒換姓,國祚又綿延了,簡直是楚家宗廟冒青煙。楚明整頓朝綱,重開科舉;同時,他大赦天下,輕徭薄賦,使民休息。唯一稱得上有失英明的舉動,就是任用潛邸寵臣燕知微為相。但是無妨,經曆過五年三朝,清流們的要求都很低,皇帝隻要大致靠譜就行。燕丞相年紀雖輕,還不成熟,但也是才華橫溢的人物。就算是寵臣上位又怎樣,隻要不亂搞,陛下愛誰誰唄。但清流這麽想,世家勳貴卻不然。燕知微這名世家庶子出身,又攀附燕王上位的丞相熱衷打擊世家,敵意極重。世家根植在長安多年,勢力盤根錯節,煊赫一時,連皇帝都不能隨意動這些名門望族。他們在皇位之爭裏的押寶全錯,心裏不滿景明帝,又不敢明麵上和皇帝對著幹,就針對他的寵臣。一群老狐狸和他鬥,給他下絆子,年輕的丞相哪裏能應付?所以,階前的位置才空了下來。昨日長安城血浸,但是那位燕相到底去了哪裏,金鑾殿上的眾臣心知肚明。後宮多了個燕貴妃,景明帝壓根不興得掩飾。“陛下,叛黨既誅,相位空懸,朝廷不可無相……”顧長清年近七十,陛下是明君,不會遷怒他這樣的大儒。他很敬業,上前一步,替群臣開口探問。“空懸?暫且空著吧。”景明帝翻閱奏折的手一頓,看向階下的位子,目光淡的很,似在神遊。他想起什麽,先勾唇一笑,又斂容,淡淡道:“燕相病了,朕憐惜燕相為朝廷鞠躬盡瘁,特意讓他去京郊莊園休養。”群臣一時沉寂。感情您昨天拖出去砍了的死囚替身,還不是“燕相”?難道,您就是為了取個人頭,嚇嚇燕相,順便讓朝臣以為扳倒了他不成?而且,既然是“養病”,也就是說,燕知微還不是真的被奪了名字,徹底倒台。說不定他在後宮哄好了陛下,這空置的相位還有回旋餘地呢。群臣痛心疾首:陛下真的是一副要“指導”國史編撰工作的態度,不但全然不把史冊放在眼裏,還是要把整個朝廷揉捏在掌心啊。世家勳貴在朝中也人脈甚廣,他們自成一派,聞言麵麵相覷,開始憂心忡忡:一擊不中,不但沒有扳倒燕知微,還教他“起死回生”,直接被陛下掠進了宮。燕知微那個小狐狸精,仗著自己容貌清麗,身段風流,做丞相時都敢這樣囂張地勾著陛下。待他做了貴妃,在陛下身側伴駕,還不是天天吹耳旁風?隻能祈求陛下英明,不要被妖妃迷惑了。河東裴氏出身的裴頌,如今官拜禮部尚書,他猶豫片刻,上前道:“陛下,聽聞您立了一名貴妃。”他沒敢說姓氏,哪怕景明帝並未遮掩,就像“燕”這個字燙嘴。裴頌和燕知微一向不睦,他與比燕知微大二十歲,與被他貶黜出京的生父燕深交好。他深覺燕知微不孝不義,奴顏媚骨,薄情寡恩,實在是看他不慣,沒少找他麻煩。裴頌不吝給“燕貴妃”上眼藥,至少給他多找幾個對手,塞點世家貴女入宮爭後位。他奏道:“陛下已近而立,卻空置六宮。既無中宮皇後,也無嬪妃美人,膝下也空虛,不利於朝堂穩定。”“先前陛下認為前朝後宮荒淫,造成朝野大亂,所以頻頻擱置選秀一事。如今,陛下願意鬆口立貴妃,是否也該選些美人進宮,為陛下開枝散葉了?”楚明聞言撩起眼簾,支頤,似笑非笑:“裴大人年歲已高,竟然禦前失儀,是想回家養老?”裴頌才四十歲,正是壯年,哪裏到了養老的年紀?“不敢,不敢。陛下且當臣妄語。”他攻擊政敵,可不是想賠上官位,頓時麵色雪白,踉蹌退下。陛下今日脾氣哪裏好了?滿朝文武頓時閉了嘴,像是蚌殼。他們暫時不敢觸怒剛剛開了殺戒的陛下,那滿階橫流的血給人以深刻的震撼,腥味還未散去呢。朝中清流與世家勳貴鬥的厲害,唯有當年燕王潛邸功臣一派,對此事不置一詞。在燕知微求到他們麵前時,他們像是提前被下了命令,一致謝客,或是頭疼,或是腦熱,總之就是不見登門的燕相。哪怕平時,他們與燕知微關係不錯。除卻皇權壓製,斷他後路,逼迫燕知微進宮拜君王。還能有什麽原因?這是一張以皇權為針,以黨爭為線,借力打力,伏脈千裏,織的極為細密的縛網。被陛下牢牢網住的漂亮小燕,還倉皇著、茫然著,四處亂撞,妄圖把這張天羅地網啄出一個洞。真是可憐。*楚明下了朝,也不耽擱,即刻就往紫宸殿走。他第一次對回寢宮有這樣的期待。紫宸殿中的小花園裏除卻假山,就是一棵高高的鬆樹,樹冠很高,遮陰避暑。楚明走進宮殿,花園跪了一地的宮人。他視線掃過,發現該迎接他的人不在,不禁蹙眉,“貴妃呢?”“貴妃娘娘在……”小太監戰戰兢兢,指了指上麵。一個鬆果啪的砸在楚明的肩膀上。楚明的神情凝住。“陛下,往上看。”燕知微不知何時爬到了鬆樹上。他斜靠樹幹,坐在結實的枝頭,好似輕盈的飛鳥。“恕知微無狀,在樹上無法向陛下行禮,隻好這麽打招呼了。”燕知微墨發挽起,衣衫純白,仰望著那方寸之間的藍天。他有些向往,好似身在枝頭上,卻隨時會振翅飛出禁宮。楚明進殿之前,心情好像還不錯。此時見他這般神色,臉色一沉,眼底好似融著濃稠晦暗的黑水。“燕知微,下來。”他不似往日溫柔,甚至,語氣多少有些斷然:“立刻,這樹不結實,很危險。”“下來?哪裏那麽快。”燕知微詫異,“陛下,您知道我爬了多久嗎?”“跳下來,朕接住你。”楚明沉聲道。燕王能平天下,絕不是個善茬。他文治武功皆是出類拔萃,上戰場時,他也不輸給正統武將,斬將奪旗,攻城拔寨,教人聞風喪膽。他說能接住,自然就是有絕對的把握。燕知微當然不懷疑。“陛下,您怎麽生氣了?”小燕迷惑,他哪點又惹到喜怒不定的陛下了?第7章 禦書房,藏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