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霧四起,牛鬼蛇神,京中亂成一團。沒有籌碼,沒有勢力,參與奪嫡會死的很快,他唯有隱忍不發,在夾縫中求存。命運不由他選擇,楚明最終能得一字封王,活著出長安,還是天家兄弟們博弈的結果。他們想趕緊把這名成年皇子逐去守邊關,免得他呆在長安,為對手所用。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楚明安靜地坐在即將出京的馬車上,回想二十年命途跌宕,壯誌難酬,滿心蕭索。倏爾,他遙望雪夜盡頭,卻見一隻孤弱漂亮的小燕飛越高牆,穿過迢迢風雪,向他夜奔而來。楚明凝眸,一度以為,他見到的是破開料峭大雪的春風。少年燕知微撩開幾乎融進飛雪的墨色亂發,向他的車駕走來。他仰起頭,如盈盈春山,眸中燃燒著不屈熾火,“願隨燕王殿下東山再起!”東山再起。楚明終於明白他在等待什麽。在這失意的雪夜,他最需要的,是有人給他這樣一個答案。他欣然張開雙臂,燕兒隨春風,此夜盡入他懷。憶起溫柔舊夢時,楚明分外寬容。帝王鍘刀染血,殺人株族後的陰戾也微微消融。楚明緩了語氣,轉身看燕知微,些許溫柔,“冷嗎?”紫宸殿燒著銀絲炭,溫暖如春,與寒冷絲毫不沾邊。燕知微還裹在溫暖如雲朵的狐裘裏,聞言縮了縮,如皚皚堆雪中探出頭的小鳥。他沒答話,眼神清淩淩的,有點兒不安。楚明的聲線如琳琅玉石,好聽得很。他道:“昨夜,知微求到朕這裏來,在紫宸殿外跪了許久。雪那麽大,朕沒有立即把你喚入殿中,還晾著你,冷不冷?”燕知微登時脊背一寒,開始頭腦風暴,心想:陛下是什麽意思?他若說冷,陛下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怪他?陛下會不會覺得,他今日本是該死的人。算算時辰,他現在合該在三途川排隊,而不是在紫宸殿侍寢。君王饒他一命,已是顧念潛邸舊情,天恩浩蕩,他居然還敢在皇權麵前矯情,實在放肆。可是說不冷,陛下翻了臉,覺得教訓還不夠重,要再治他個欺君之罪怎麽辦?燕丞相二十三歲為群臣之首,執掌相印,和大儒老臣、世家勳貴勾心鬥角。雖然最終惜敗,但能活過這麽久,到底不是省油的燈。楚明見他不答,知道自家黑心蓮丞相心思又在彎彎繞了。他想起的是初見的雪夜,燕知微想的,怕是冷冽的寒刃。燕知微思索片刻,利索地解開狐裘的係帶,如亂雲堆雪的披風從他纖瘦單薄的肩膀滑落,顯出裏麵浸透寒香的雪色薄衫。沉香銷盡,狐裘堆在紫宸殿的地上。燕知微輕巧地向前走了一步,他剛剛沐浴更衣,身瘦如雪中梅枝,墨發披散,白衣長袂是流動的煙雲。忽的,楚明凝住,目光移過去,他聽到了繁瑣的金鏈清脆的碰撞聲。燕知微為了權勢,向來豁得出去。文人才子故作矯情的推拒,他是半分沒有的。那些自比修竹白梅高潔的詩句,他可以拈來做人設,糊弄天下人,卻不信半分。昔日掌著相印的燕知微,握著科舉取士的資格,那可是儒生士子的生殺大權。那些寒窗十八載的士子縱然心裏瞧他不起,麵上卻逢迎,爭相踏破他的門庭,試圖拜他為座師。他們熱切地喚他“燕相”。那時的燕知微,看著金鑾殿上支頤的景明帝,心裏有淡淡的自得:“學成文武藝”,最終結果都是“貨與帝王家”。既然如此,他為何不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權臣相位,一步登天,算不算好價錢?“這些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儒生士子,爭相塗脂抹粉,錦衣簪花,長得那樣不如意,還妄想獻身帝王家。”燕知微身著一品紫袍官服,紋著仙鶴,配金魚帶,常年伴在帝王身側。祭祀宗廟時,他執筆寫祭文,端莊肅穆。長安巡遊時,他不離左右,知冷知熱。燕知微寫起歌頌景明帝功業的詩篇時,文采斐然,工整華麗,駢散得當,真情實感的很。那都是他作為潛邸舊臣,協助陛下做成的事業,他誇起來當然洋洋灑灑,半點也沒覺得不對。朝裏朝外,還有嚼舌根,說燕相寫的是給陛下的情詩。燕知微全做耳旁風,心裏卻想:真是一群俗人,懂不懂陛下這種高枝的含金量。甚至,尋常去樂遊原遊獵,去行宮避暑,楚明都帶著他。燕相探頭,咬了一口陛下給他剝的荔枝。荔枝甘甜的汁水染著朱唇,還被陛下用手指輕輕拭去,燕相還用舌尖舐了下君王的指尖,樂滋滋地想:“瞧瞧他們,那趨炎附勢的模樣,貪欲都要從眼睛裏流出來了,肯獻身,陛下要嗎?”在這樣流動著曖昧的寂靜中,燕知微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設。他從肩上除了溫暖的狐裘披風,可以回答這個看似尋常的“冷不冷”的問題了。“昨夜雖然雪大,膝上也跪出些許淤青,但陛下憐惜,很快就召知微進殿。大雪雖寒,但見到陛下,知微心裏就不冷了。”這一番話,既點出他受了苦,吃了懲戒,已經知錯;又感激皇恩浩蕩,表示並無怨懟。這還不夠,燕知微還輕嗔:“知微一見君王,再冷都忘了。”這話裏的段位,簡直爐火純青。朝堂鬥爭殺人不見血,個個都是笑裏藏刀的文豪大儒,哪怕說錯一個字,都能帶來毀家之禍。用朝堂副本的經驗來後宮當後妃,新出爐的燕貴妃心想,曆代妖妃根本不值一提,他能秒了。燕知微四兩撥千斤,看似垂首折腰,清麗又婉轉,向君王臣服。但那點小心思,瞞不過楚明。“知微原來是後悔了。”燕知微蓄意勾引,卻不料,楚明眼眸漆黑,果斷瞥向地上散落的狐裘,在他走近時又闔目,不去看他單薄雪衣下透出的冰白肌膚。他移開眼,心裏淡淡想:他家小燕慣常愛作清高矜持,端著天仙姿態,容色也很有欺騙性,可不能被騙了。“朕那兄弟,陳留王……不,廢王楚明雍,他比朕強嗎?”燕知微剛想去扯君王肅穆的玄色衣袖,順勢依偎進他的懷抱,教他在溫柔鄉裏忘卻鋒利的鍘刀。聽了這道送命題,燕知微暈眩了,像是在萬丈深淵一腳踏空。恐懼攥緊了他,心跳如鼓。楚明走近,這位性子溫雅清雋的君王,本如靜水流深,此時無甚表情,正如這幽暗深淵本身。他輕輕撩起燕知微的長發,別在他耳後。燕知微身體僵住。楚明動作溫柔,語氣卻淡漠,帶著些許對皇兄的輕視:“他也值得你輔佐?”謀反一事,事實確鑿。他那廢物兄長,早就在奪嫡裏魔怔,不甘心失去金鑾殿上那個位置,做個閑散無權的郡王。他私底下賄賂朝臣,百般活動,妄圖擇日兵變逼宮。楚明心如明鏡,拉出了長長的清單,平淡地算著他們的死期。唯有燕知微背叛他一事,就算世家重臣聯合呈上證據,聲討燕相謀逆,但楚明壓根不信。不但不信,他還使了招偷天換日,從枝頭倉皇墜下的漂亮小鳥封為貴妃,置於枕邊,輕憐密愛。“陛下覺得,我會背叛您?覺得我要另謀高枝?”燕知微脊背輕輕顫抖,似乎在克製什麽。他麵對幽暗深邃、讓人心底發寒的陛下,先是怕,回過神來,又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他都忘了,該小心翼翼地自稱“知微”,勾起他那點對舊人的溫柔;或是知情知趣,接受成為後妃,供君王褻玩的現實,乖乖地自稱“臣妾”。“自從我十六歲跟著您,如今二十有三。七年,這可是七年的青春年少。”“……我都這樣給您了。”他明明不能說這些。停下來,不能說。不能說!燕知微想掐住自己的喉嚨,把這些帶著怨懟的真心話咽回去,換上更加應景的溫柔小意,邀寵獻媚。可現在,那聲音清冽的喉嚨,此時好似不屬於他了。燕知微聽見自己冷冷地說:“楚明,你若想狎玩臣子,這七年裏,你有多少機會,你想當個明君,不肯青史上留惡名,你不動手。”“卻要等燕知微真正握住了相權,嚐過了權勢令人陶醉的滋味……”“你再看著我,失去一切,連同身份和名字。”楚明方才問他冷不冷,他笑著,說不冷。實際上,他在雪裏跪了多久,心裏就有多寒。有一瞬間,他看著燈火熹微的紫宸殿,甚至想直接撩起袍子,昂著頭顱,驕傲地站起來離去。潑天的富貴,他享受過。帝王的盛寵,他擁有過。滔天的權勢,他到死之前都擁有著,值得昂首挺胸。燕知微上位的方式雖然不夠光彩。但是他自問,在潛邸從龍時,他鞠躬盡瘁,為主公打理封地,錙銖必較,披霜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