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大秦帝國教書的日子 作者:花燈見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奚奴侍者跪在門外,恭敬的垂手低頭,沒有少主人的傳喚他們是不被允許進入屋內的。外麵北風蕭瑟,大雪甚至都飄到了穿廊裏,可仆人們依舊光著腳走在地上。嬴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在他看來仆從屬於器物的一類,不需要投注過多的關注。屋裏地龍燒的火熱,屋外寒風淩冽。此時,一輛馬車伴著大雪緩緩地駛進了鹹陽城。顧衍本不想坐馬車,他年歲尚小坐馬車太過招搖。可母親卻以家中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博士’為由,將她用的馬車分給了他。根本不顧他辯解自己隻是個伴讀說不定還要兼任保姆。楚國貴族好奢侈,行動舉止皆豪奢。到了秦國,羋姬倒是收斂了不少,可貴族該有的她是不可能讓兒子委屈。上次去見秦王,顧憫竟然讓他坐牛車已經觸犯到了他美人媽的底線了。更不要提一路上帶的貴重禮品,都是給華陽夫人準備的。都是楚國人,互相幫襯著也好。隻不過,華陽夫人恐怕不這麽想。“夫人正在安國君處,恐無暇見小先生。”管家拱手拜禮,謙恭的婉拒。事實上,這是顧衍遞拜帖後第三次來了。因著年齡小,被輕慢是在所難免的。“夫人在長信侯夫人來信後便使工匠做宅邸,以供先生居所。”管家顯然是人精,知道不能開罪一個士,就算年紀再小也不行,為主人辯解,“隻是實在俗事纏身啊。”顧衍好脾氣的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是晚輩唐突冒犯,與華陽夫人無關。隻是家母托付,不敢不聽長者言,才來送禮。”他的麵上沒有表情,但讓人如沐春風。“請務必送到。”管家連忙點點頭,“自然,自然。”等離開了安國君府,顧衍對著自己的仆人說,“還是盡快前往書院吧!”都城裏貴族權臣的攀比,鬥爭實在讓他不喜。若不是王上傳召,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來這裏。跟來的仆從是他六歲時母親命人伢子來家裏,讓他選的。一男一女,隻比他虛長幾歲。女仆來自越,簡單的被稱為越丫,男仆自韓來,就直接稱為韓徒。應話的是越丫,“奴已去了書院一趟,皆按少主所言建造,並無疏漏。少主若是想盡快搬去,奴明早就去將東西收拾好。”雖然比顧衍長幾歲,但也是十來歲的孩子,說話間也沒那麽拘束。韓徒在外駕車,聽到越丫這麽說,就接話道,“可書院遠在郊野,王上雖分少主一裏,實為空裏。此時天寒地凍,這樣前往恐怕不妥。”顧衍點點頭,算是讚同,“正月裏就在驛管裏歇息,開春前在動身也不遲。”剛好他還能編些教材給王太孫開蒙。雖然所有人都將他看作伴讀,但該做的事情還是一件都不能馬虎的。夜晚,顧衍坐在榻上毫不猶豫的在竹簡上刻下教學宗旨。一排排,一行行的字準確無誤的躍然簡上。是實際的,不是空談的。是自由的,不是拘束的。是不,顧衍眼前好像又黑了一些。雖然在黑夜裏並不明顯,可五感相當敏銳的他還是察覺到了不同。落筆時有多果決,將那些字刮掉時就有多猶豫。他就好像剛剛失明一樣,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的摸過那些篆字。又一寸一寸的,用刀將它們掛掉。他沒準備好,這個時代也沒準備好。與房間連接的廚房,越丫和韓徒席地而睡。顧衍吩咐他們不必吝惜炭火,將爐灶溫溫的點著以防兩人在沒有門的庖廚間凍死。當他停下筆刀時,隻有北風呼嘯,炭火劈啪,還有仆人的清淺呼吸聲。而他,坐在大雪紛飛中,靜默以對。目盲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在黑夜裏也不必點燈吧!第5章 嬴政在來年開春時去見‘老師’的時候,已經是整整十歲了。前世的今年,他的父親贏子楚就已經為秦王,而他也已是太子。隻是此世不同,不論政局如何他還隻是個不受重視的王太孫而已。當奚奴將他送至所謂書院時,他皺了皺眉頭。他知道自己的老師年歲不大,又不是正統秦人,可這書院未免太過偏僻,遠離中央這讓很多事都無法實現。嬴政步履輕慢,腰間的玉佩紋絲不動,毫無從未學過禮節的樣子。他就像一個在貴族世界裏沉浸多年的老者,高高在上又禮節周正,進退有度。一路過來,除了將他引來的奚奴外並沒再見仆從侍者,隻能自己去找那所謂先生。不知走了多遠,繞過已從巨大的樹木,忽然出現一院圍牆,青磚齊齊的碼著,看樣子是新建的院落,他一抬頭就看到一間庭院。與他熟悉的院落不同,裏麵引水為池,亭台樓閣參差於花草樹木間,就連圍牆的開光漏窗都是有格式從來沒見過的花紋組成。從漏窗裏向內看去,最近的樹下放著竹席,席前有一爐殘香,和半幅殘缺的棋局。如此隨性,如此奇異,又這樣的美。嬴政謹慎的穿過一叢迎春花,又越過不知多少亭台和奇怪的草。直到一間在這花團錦簇間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駐了腳步。像是書房的屋子開著窗,他沒有找到進去的門。當然,作為一個‘恭敬謹慎’的幼童,他也不可能冒然進到先生的書房。因為那周圍的草實在長的太高,甚至鉤住了他的玉佩。嬴政不得不伸著小短手去解玉佩上的綢帶,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噠,噠,噠。不似尋常腳步,更像是手杖觸地的聲音。他皺著眉頭,自己的這位先生小小年紀就不良於行?不過他並沒有躲開,隻是筆直的站著,準備隨時行禮。他現在需要扮演的是一位敏感脆弱又希望給好不容易得來的老師一個好印象的孩童。即使他的老師和他一樣大。隻聽‘吱’的一聲,視線的邊緣一扇木門被一隻非常漂亮的手推開,看起來非常稚嫩可嬴政也不能否認那隻手的美麗。即使他還看不到來人的身形,可一隻手已經足夠。遍覽六國美人奇珍的秦皇知道,真正美的東西不必認識它的全然,隻需一個邊角就能感到震撼。就像是真正的美玉不必開采,隻需露出半角就能讓人神傷,隻需撫摸片刻便會讓人心向往之。他沒有依禮移開視線,恭敬垂眸,而是直勾勾的看著那扇門。烏黑的手杖像是桃木所製,屋子裏點著士族喜歡的淡淡熏香。嬴政準備好了表情,微微躬身打算行禮,卻見進來的少年視線淡淡地掠過窗外,然後就像是沒看見他一樣坐到書房中間貯滿精碳的火盆邊,將手搭在盆邊,一邊垂下眼眸,將席子邊的書簡展開。嬴政睜大了眼睛,看著少年一點一點摸著書簡上凹凸不平的痕跡。這是個盲人?少年從進屋開始就沒有再用手杖,就像是那隻是身邊一個精致的擺設或者弄器,每走一步都翩翩有禮,又毫不遲疑。他坐下,燒水,展開書簡,然後用筆刀在上麵修改刻畫,行動舉止帶著從容不迫,和嬴政記憶裏那些古老氏族出身的貴族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比那些老古董更加賞心悅目。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分,卻沒有發出聲音,就聽見這個美麗的少年淡淡的聲音在清風中響起:“何人?”嬴政迅速將玉佩和腰帶的連接處用手按住,然後使勁拽下。但除了將自己從那堆草裏解放出來外,他沒有任何動作。眼看著少年放下經卷,他沒有動。嬴政倒是想知道這個古怪的目盲少年還能幹出什麽事。一直低垂的眉眼終於抬起,清風過山崗,明月照大江。嬴政看到的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幽深,又清透,像是初春的潭水,剛剛經曆了化凍,還帶著冬日的寒氣,又清又冷。他來到窗邊,隨意的抬腳站在放置在那裏的竹榻上,讓自己的腦袋高出窗櫞。嬴政沒有動,即使少年探出窗外的動作幾乎讓他們呼吸糾纏,他的唇好像都要親吻到他的額頭。兩人的身體年齡尚小,可從靈魂裏透露出的沉穩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著歲月的積澱。隻是呼吸纏綿,不像是在試探窗外的人,反而像是親昵的吻。兩人離得太近,嬴政抬頭就能看到少年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青色,也能看清陽光自樹蔭下穿過,又輕輕淺淺的隨著他的動作映在他淺色的唇上。清冷的旎酈。第6章 風從圍牆的窗欞處穿過,發出急急的呼嘯聲,迎春花細細簌簌的落了大半。嬴政欣賞夠了年幼的美人,這才低眸後退了兩步,恭敬的行禮。“學生贏姓趙氏政,前來拜見先生。”啊?學生正?顧衍楞了一下,連忙側身不受禮。然後從榻上下來,穿過成堆的簡牘和錦帛,越過還在嫋嫋升煙的博山爐,最後將正門大開。側身向嬴政所在的放向示意,請他從前門進來。顧衍動作一如剛才的行雲流水,而嬴政儀態莊重的就像是真的在拜見一位德高望重的延師,一步一頓的緩步至門前。即使他已經知道了自己這位先生目不能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怠惰。跪在穿廊的步台上,頓首拜服,顧衍側身不受又回禮拜,嬴政側身推辭再拜,如此反複三回,兩人才正式進屋。要不是目不能視,顧衍簡直都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當他走到記憶中應該是坐席的地方時,終於忍不住在心裏暴了粗口。去他大爺的周禮,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泯滅人性的禮儀存在?但第一次見麵,禮儀還是要做足的。畢竟,麵前的小家夥可是連正經的貴族禮儀都沒有學完的,聽聽他剛剛穩定但太過沉重的腳步聲和叩拜聲吧!顧衍相信,要是他不回禮自己未來的學生恐怕是要把步榻砸穿。作為老師,兼伴讀,兼保姆,他恐怕還得兼任禮儀老師。他要找秦王要四份工資!深吸了一口氣,顧衍不辭席,正坐,讓對麵的席子給嬴政,嬴政再拜稽首。顧衍輕聲道,“請王太孫再禮。”嬴政撐著手,再稽首,聲音比剛剛輕了很多,帶起的風也柔和了不少。顧衍不再苛責,側身不受禮,對他壹拜,嬴政再頓首,顧衍受。如此往複,兩人對拜的頭昏眼花這才算真正見過麵。“王太孫不必以我為師,你我年齡相仿,隻是我聞道先於你,日後王太孫必勝於我。”顧衍委婉的表示自己的不太能勝任老師這個崗位,雖然有謙辭的成分在裏麵,但他還是真心希望來的這位不受重視的王室成員能理解他的意思。做一條鹹魚。事實上,未來當始皇帝嬴政登基後,做鹹魚才是最保險的。他這是在教學生保命的秘訣!他向來是個乖孩子,爸媽不讓幹的事情他不會去碰。再說了,求取功名還有他哥呢!輪不到他。讓顧衍滿意的是,這位王太孫很上道,立刻應道,“先生不必謙辭,政身無長物,隻得仰仗先生大才。此地遠離鹹陽,是讀書修心的好地方。”“如此,便好。”顧衍輕輕的笑了笑,隨手將身邊的書簡拿起遞給嬴政,“你知我目不能視,但左氏目盲演春秋,實乃目盲心不盲。雖然我不及聖人,可生活無豫,隻是習字之事還請王太孫自便了。”“若有所問,自可來問。為師者,非句讀知不知,惑之不解才答,若是心有所悟你我自可一同探討。”顧衍摸了摸被他刻下的字,心下安穩。若是這孩子真如外人所說,如白紙一張,那他說不定可以做個實驗。全新的教育方法。“政不敢不聽先生言。”嬴政恭敬的再拜,將書簡接了過去。還未細細翻閱,隻是匆匆一瞥,就看到“人之初”雲雲。掩下心中的詫異,他前世啟蒙時已經在即位後了,但那不代表老師的水準有待商議。呂不韋確實想將他養廢,可在識字句讀上也不會克扣。那時他在秦王的藏書閣裏看了不少書,優秀的記憶能力告訴他從未有‘人之初’開頭的章句。當然,時人不可能遍覽群書可隻是啟蒙而已,不會有什麽稀奇的書簡的。他大大方方的將書簡展開,認真的看起來。如果老師是正常人,他還需要裝作不識字,可一位盲人的話,隻要他不出聲,糊弄一個十歲的目盲孩子是很容易的。“第一句乃,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1)掐著時間,顧衍輕輕的說,然後害怕麵前的孩子沒記住又不好意思說,打算再重說一遍時,那孩子的聲音響起了。“性本善之言,觀之似儒家之法。自來鹹陽後,學生察我強秦似善於法家之學才盛於諸國”像是害羞才沒有往下說。嬴政邊說,邊皺緊眉頭。他不是沒讀過儒學經典,但儒生多迂腐之輩,沒想到這少年小小年紀倒是深諳此道。他不能表現得太聰明,這個老師底細不明還是謹慎些好,於是說著說著就閉了嘴。顧衍笑了笑,“我出身岐山顧氏,先祖乃楚國宗室,自歸秦後以軍功立家,生於吾家恐不會有儒生之像。”秦國公室對儒家接受程度不高,他先解釋了自己並非儒生後,才說,“隻是萬事萬物存在既合理,並非儒學不行,而是用者無能。”“學術乃刀,怎麽使用看持刀者。”嬴政接話,“但儒學使人軟弱,敗人心智,學生不明其用還請先生見教。”可能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嬴政對那些讓他立分封的腐儒向來沒有好臉色,如今再被人提起根本想不起儒學有什麽好的。“那不知,阿正可明後半句?”顧衍有點放棄給一個十歲的孩子講性本善這種人的本質的知識,轉而問後麵。還順手將爐上溫好的水給嬴政倒上,將耳杯放在對方身前。“秦征戰諸國,常常連下數城,各地民風不同自不會認為自己是秦人。”嬴政摩挲著竹簡上的字,眯著眼睛,“移風易俗,一統思想才是正途。”真不愧是秦王宗室呢!竟然能從‘□□’這三個字就想到那麽遠。顧衍在心裏感慨,不知道若是秦始皇嬴政此時若是聽到這樣的話,會有什麽想法。“那不知阿正可有什麽方法使民移風易俗?”顧衍輕輕敲了敲席子,認真的看著嬴政。在那沒有聚焦的眼瞳裏,嬴政竟然看到了鼓勵和讚揚。他沒有因為自己的跑題而生氣,也沒有像普通孩子一樣胡攪蠻纏,更沒有為了所謂師道尊嚴而斥責他。要知道,剛剛的回答是他的試探。試探這位老師的接受程度作者有話要說:(1)三字經第7章 &ot;以法拘之,以刑止之。&ot;顧衍原本認真的表情忽然就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哈哈哈哈,阿正不虧是贏姓子孫,有乃祖之風!”此時的人對王上恐怕沒有多少尊敬,顧衍這樣說算不上僭越。隻是讚歎嬴政真不愧是秦人子孫罷了,就是他當著嬴政的麵說如今的王上不好也不會招人非議。不過,這樣的話倒是讓嬴政高興了一陣。上輩子受困於那些不軌之徒對自己身世的揣度,他很在意自己的血脈問題。如今被一個不知他過往的人如此說,他是高興的。但,這高興沒有衝淡他感受到的顧衍對他的方法的不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