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看見床上的人剛剛醒來,坐起身看著他。院內正因毒蟲大亂,柳昔亭被身側的人抓住手臂,他立刻聞到了蘇枕寄總是戴著的那個香囊的味道。他的手臂、腰間被輕敲幾下,柳昔亭便覺得麻了一夜的右腿恢複了知覺。蘇枕寄拉著他就走,柳昔亭甚至沒顧得上說話,剛剛拐進無人處,柳昔亭突然被他拉近了,剛感知到唇上柔軟的觸覺,他甚至沒來得及驚訝,便一陣目眩。醒來便已是此刻了。那張偽裝用的人皮麵具此時攤在桌上,柳昔亭四處張望,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張嘴欲問,便聽得窗外有人大喊“越隱楊已死,誅殺穆賊”的聲響。柳昔亭覺得自己是不是中的迷藥藥效未過,怎麽出現了幻覺。蘇枕寄卻什麽都不說,揚揚下巴讓他看一旁掛著的外衫,說:“換衣服,我們走。”柳昔亭不解:“我走到哪裏去?”“越隱楊已經死了,你願意去哪裏都可以。”柳昔亭這才意識到剛剛的叫嚷聲並不是幻覺,但死的那個“越隱楊”是誰呢?他還在發愣,蘇枕寄突然讓了讓身子,就見兩個人影接連從窗口跳進來。走在前麵的正是周通,他看見柳昔亭,長舒了一口氣,說:“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沒事,看見屍體的時候可嚇死我了。你要是死了,我怎麽交代啊。”周通說著就將跟在身後的莊曉推上前,說:“行了別哭了,你們公子好好的。”莊曉原地看了他一會兒,還在抽噎,也沒有上前,屈膝就跪下了,哭道:“公子,我沒看好她。”屋內幾人的臉色頓時都變了,柳昔亭噌地站起身,說:“怎麽回事?”莊曉還在抽泣,柳昔亭隻覺得頭暈目眩,扶著桌子要坐下,看見了擺在桌子上的人皮麵具。他就這麽愣住了,說:“死的那個,到底是誰?”蘇枕寄整個人藏在陰影裏,見他看過來,也不避讓眼神,迎上他的目光,卻並不言語。周通對柳昔亭的事情不太了解,見此情景才明白他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時也有些躊躇了,無意義的語氣詞從他嘴中蹦出來了好幾次,都又咽了回去。柳昔亭有些支撐不住地跌坐在凳子上,他看向莊曉,問道:“怎麽了?尋桃不聽話,跑出來了?”柳昔亭看了眼天色,覺得此時應該已經施針完畢,轉回頭卻看見莊曉哭得更凶了,他這才心口一陣絞痛,又強撐著站起來,踉蹌著跌在莊曉麵前,“你……你哭什麽,她人呢?”“她剛剛以為、以為公子出事了,吐了好多血,”莊曉說起話來已有些混亂,抽噎道,“宗先生把她帶走了……公子,對不起。但是……但是宗先生說會救她的,公子,她會沒事吧……”柳昔亭幾次想站起身,卻都沒能站起來。他的手緊緊按在桌麵上,手指用力的有些發白。他隻好說:“你去看看她。”莊曉哎了聲,抹了抹眼淚,說:“公子,要我扶你嗎?”柳昔亭搖搖頭,眼神又落在蘇枕寄的身上。周通聳聳肩,拎著莊曉先行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此時屋內無燈,僅靠微弱的天光幾乎難以視物。在這種黑暗中,柳昔亭說:“死的是……他嗎?”蘇枕寄走上前來,蹲下身看他。那日在廚房,蘇枕寄將盛好的粥遞給岑書白,聽他說“若是公子有事,我絕不獨活”,蘇枕寄笑了,說:“何必如此。”他看著岑書白接過碗,又說:“隻要越隱楊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可以不用死了。”岑書白雙手捧著滾燙的碗,竟然恍若不覺。他被熱騰騰的霧氣蒸得臉頰發熱。許久,蘇枕寄聽見他說:“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也是那樣的一張人皮麵具,蘇枕寄將它從懷中掏出,放在手心裏,掂了掂。蘇枕寄摸著柳昔亭麵前的這張人皮麵具,看著他說:“這是我去拜托婉姨幫我做的,以假亂真,是不是?”柳昔亭隻是盯著他,沒有說話。蘇枕寄說:“你怨我嗎?”“不,”柳昔亭眉頭顫了顫,說,“我隻是……還沒有想明白。”蘇枕寄握住他的手,緩緩站起身,將他擁在懷中,撫弄著他的頭發,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輕聲說:“這是他欠你的。”*時至深夜,天地山莊內終於寧靜下來。武林盟主的位置要易主已成定局,那些心有想法之人卻不著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穆旭堯時日無多,搜尋他的下落反而成了一件不甚著急的事情。這幾日各人各懷心事,彼此都未見麵。幾日後,蘇枕寄夤夜而出,在客棧中尋到了莊曉,環顧一圈,問道:“都不在?”莊曉眼睛紅腫,說:“公子剛剛出去了。”蘇枕寄點點頭,也不驚訝,問道:“尋桃呢?她好些了嗎?”一提起尋桃,莊曉的眼睛似乎就更紅了些。蘇枕寄就聽見他喃喃道:“太晚了,太晚了。”“是有些太晚了。”蘇枕寄答道,“我不吵她,隻是問問。”莊曉看向他,說:“公子一直擔心宗先生不肯救治尋桃,但是宗先生要找的女兒,就是尋桃。”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耳後:“那裏,有一片小扇子似的青色胎記。”蘇枕寄覺得這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卻沒有從他臉上看到什麽喜色。莊曉紅著眼睛說:“宗先生找了那麽多年,卻沒想到女兒就在眼前呢。”蘇枕寄覺得似乎哪裏不太對,卻張了張嘴,問不出口。莊曉站起身,說:“公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蘇公子,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尋桃吧。”他們走了很久,直至行到一條小溪旁。水聲潺潺,天邊漸漸透出微光。一棵隻剩枯枝的桃樹下是一座新墳,泥土濕潤,木牌上的字跡暗紅,似乎是鮮血寫成。莊曉歎了口氣,哽咽道:“冬天快到了,沒有桃花了。”蘇枕寄蹲下身,伸手撫摸木牌上的字跡:愛妹柳尋桃之墓。*柳昔亭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自天地山莊東門向北行五十步,紅色酒幡後有一茅屋,自後門入。”他按照信上所說行至茅屋,此時天還未亮,他踏進屋內便聞到濃鬱的血腥味。柳昔亭毫無顧忌地上前點燈,便看見穆旭堯仰躺著,左肩處插了一柄長劍,劍入得極深,將他釘在床板之上。柳昔亭走近了,站在他的床前看他的肩膀,見他的左肩鮮血淋漓,隱約能看見一枚黑色長釘釘入他的血肉中。此情此景,柳昔亭竟然有些想笑。他大概真的笑了,因為他聽見穆旭堯的嗓子哼哧哼哧地擠出幾個字:“我聽說,小丫頭死了……可惜,她知不知道能救她的,是她的……親爹。”柳昔亭頓時臉色一變,伸手按住劍柄,說:“你知道?”“當然……宗施於到處找女兒,有人告訴我……”他說著話,柳昔亭突然將劍緩緩拔出,這劍釘得極深,將床板都穿透了。穆旭堯發出忍痛的聲音,手指抓著身下的被褥,獰笑道:“胎記……我知道,她有胎記。宗施於……醫術看來沒有那麽神,哈哈,找了那麽多年,看著她死在自己麵前……沒用,真沒用。”那柄長劍沾滿了血,卻依舊寒光凜凜。柳昔亭用自己的衣袖拭劍,緩緩道:“你認得這柄劍嗎?”穆旭堯偏過頭去不看他,鮮血流成了一片,將他浸在其中。柳昔亭盯著自己手中的劍,說:“這就是吞雪劍,我也是第一次見。”那柄劍交由青玄保存,在前些日子,又回到了柳昔亭的手中。柳昔亭俯下身看他,說:“吞雪劍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光,如今你能死在吞雪劍下,也算是你的福氣。”穆旭堯突然大笑起來,片刻後奮力嚷叫道:“逐流!逐流!”吞雪劍的劍鋒貼在了穆旭堯的脖頸上,柳昔亭麵無表情道:“我師父教了我一套掌法,叫‘化骨掌’。我一直沒用上,剛剛才知道,原來‘化骨掌’專克‘琵琶指’。”穆旭堯頓時泄了氣般,瞪著眼睛死盯著他看。第二日,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懸掛於天地山莊門前。至此,武林盟主之位的爭奪才剛剛開始。第一百一十一章 完結十二年前,柳府。蘇枕寄在柳府待得時間長了,府中的丫鬟和老媽媽看見他,都會招呼他來吃點東西,或是與他說說話。而他是個“小啞巴”,隻需要點頭搖頭微笑就可以。蘇枕寄覺得當啞巴也挺好的,至少蘇和婉再也沒說過他“不會說話”了。這日天氣晴朗,他隨便溜達看見院中的侍女琴燕坐在石桌旁剝蓮子。他反正閑得無聊,就湊過去一起剝。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越剝,周圍的人越發多起來。有人問他:“喲,姑娘,怎麽沒和公子一起,跑來這裏剝蓮子啊。”蘇枕寄很奇怪,他又不是總和柳公子待在一起。於是他有些疑惑地看過去,周遭的人就都笑起來。待這個話題結束,她們已經聊到誰誰家娶親下了多少聘時,蘇枕寄才後知後覺到她們好像剛剛打趣自己了。但是她們聊得熱火朝天,他也探著腦袋仔細聽。他這副認真的模樣落到人家眼裏,還以為他也對聘禮娶親的事情感興趣呢。於是第二次打趣又開始了。有人問:“哎,我們老爺娶夫人下了多少聘啊?”有人答:“那可少不了啦,你們沒看見夫人的陪嫁嗎?那叫一個金光燦燦唷,我們老爺又是那麽一個癡情人,那肯定是要捧星星捧月亮的啦。”蘇枕寄覺得她們說得很有道理,還在默默跟著點頭。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自己的身上。琴燕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笑道:“你說,我們公子娶親,得下多少聘才好?”蘇枕寄一臉迷茫:幹嘛問我?這群人知道他又不懂了,還很好心地解釋了一番:“這人呀,隻要是嫁娶之事,新郎家呢,就要先送聘禮,新娘子呢,也得準備嫁妝。當然啦,聘禮下得多,嫁妝可也少不了的咯。”蘇枕寄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但是看在她們興致勃勃的份上,一直在很配合地點頭,做出聽懂了的樣子。蓮子剝完了,這些人也要散了。琴燕笑著說:“多謝你啦,幫我招來這麽多人,得半天的活呢,沒一會兒就幹完了。”琴燕拉了一下他的手,說:“今晚做蓮子粥,我給你送一大碗去。”蘇枕寄還沒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就見她心情甚好地離開了。他還在獨自納悶,剛剛總被人掛在嘴邊的柳小公子就出現了。柳昔亭手裏又提了新的玩意兒,先拿出來的是一盒香蜜膏。柳昔亭打開給他看,說:“你看,這個是洗完臉搽臉用的,我聽說外麵的女兒家都喜歡用這個,到了冬天臉也不會緊繃繃的。”蘇枕寄照常接過來,又看他打開另外一個紙包,這次是吃的了。柳昔亭每次出島,總會帶些新奇的玩意兒給他,但每次都少不了糕點。這次剛一打開,就能聞到栗子的香味。蘇枕寄看見什麽都沒有看見這個高興,兩個人早就不再互相客氣了,他伸手就去捏了一個,自己吃還不忘給好心的柳公子遞一個過去。帶回來的禮物一樣樣展示完了,兩個人就要拿出紙筆開始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