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琅緊隨其後,一雙桃花眼抬起來了,盈盈地望過來,像是猛獸克製地收斂成了一隻無害的家寵至少顧嶠是這麽覺得的:“棋盤之勢有如天象之變,無窮無盡,臣隻是知曉陛下之棋而已。”因為清楚顧嶠落棋的路數,所以才能迅速地反應過來顧嶠這一子會下到什麽地方去,他又該如何地對付。“先生若是如此,這棋下起來可就沒意思了。”顧嶠同他玩笑,落子的速度也不自覺地快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棋盤上已經落滿了字。顧嶠忽然一怔。商琅沒有給他繼續反應的機會,骨節分明的手從棋罐裏又摸出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那為數不多的空處。一子定音。桌上的燭火晃動了一瞬,映著商琅的身影搖曳。顧嶠愣愣地看著棋盤,沒想到商琅口中說的那個無解的棋局,就這麽在他手上被解了出來。不對。他自己對於棋並不癡迷,棋藝也大都是承自商琅,根本沒有怎麽讀過與棋藝有關的書冊,更別提這樣大都會是孤本的棋譜。“先生是在誆朕?”顧嶠隻能想到這一個解釋,暗恨自己怎麽就這麽輕易地相信了商琅口中的話,看向人的目光當中都帶著控訴和被誆騙的委屈。商琅被顧嶠蓋上這麽一口鍋,看上去表情沒什麽變化,顧嶠還是清清楚楚地從那雙桃花眼裏察覺到了些許委屈的情緒。然後他聽見商琅道:“臣從不欺君。”怕空口無憑,商琅繼續道:“那本棋譜就在臣府上,陛下若是想要求證,臣便拿來。”“隻是臣對這一棋局的確鑽研許久,也隱約能得解法,今日是陛下讓臣茅塞頓開。”商琅越解釋顧嶠越不相信。他一個閑來無事陪著丞相大人下幾局的普通人,能幫著商琅解決掉這麽長時間都沒有鑽研出來的棋局?不過看著丞相大人那分外真摯的眼神,倒也不像是作假。顧嶠有些沉默。商琅見他如此,原本就板正的身子似乎坐得更直了,臉上也不再像先前那樣露出個無辜的某樣,而是一本正經地,開口道:“觀棋亦是觀人,此事陛下應當知曉。臣之所以選擇這一局,也是相信以陛下的能力,能夠解出局來。”因為顧嶠是個帝王。還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帝王。觀棋亦觀人,不過這樣的棋局大都是文人墨客閑來無事的消遣,像日理萬機的帝王自然難有精研,偏偏身份若是有變,人的思維和行事就易變。商琅也是在顧嶠登基,他隻身沉入官場之後才發覺的這一點這棋局不知是來自何人,商琅試著向下解了幾步之後,驀然從中察覺到一點帝王之道的影子。隻不過因為平日裏各種忙碌,顧嶠與他下棋也純做消遣,商琅不想要耗他心神,便將試探的事情一直給擱置了下來,直到今日。在顧嶠無意識地與他做出那一局的時候,商琅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之後也毫不意外地看著顧嶠解出來了這局。商琅落下最後那一子之後,餘下每一處都是屬於顧嶠的生門。顧嶠聽完商琅的解釋,垂著眼不做評價,片刻後勾唇笑道:“既如此,朕也算是為先生解決一樣困擾許久的難題,不知先生要如何謝朕?”丞相大人君子端方,當然不可能說出來送給顧嶠的那些生辰禮物就權當謝禮這樣的沒皮沒臉的話,聽到顧嶠這般問他,想了一想便道:“不若接下來處理世家的事情,陛下仍舊交由臣來做。”原先顧嶠想著商琅之前已經足夠地忙碌,便沒打算讓人繼續來忙活這挑撥離間的事情,眼下這般,與其說是“謝禮”,倒不如說是商琅主動要他將先前所賜的恩惠給送回。顧嶠當然是不會答應的:“朕想要先生的謝禮,卻不願意先生累著。”他主動地替商琅想了一想,道:“若先生當真要謝,不如就將府中那個白玉筆擱送給朕吧。”商琅喜歡送顧嶠白玉,他自己在府中許多玉製的東西也大都用的白玉。而那個白玉筆擱,商琅已經用了數年,甚至有時候沉思的時候,還會有意無意地在上麵摩挲。那筆擱算是顧嶠在商琅府上見到的最早的白玉物件,那個時候兩袖清風的丞相大人並沒有多少銀兩來購置那些奢侈東西,買到一塊小白玉已經是難得。顧嶠還清楚地記得,那筆擱的形狀是商琅親手所雕,但因為是第一次,探花郎那個時候的手傷痕累累如果不是為此,當時顧嶠還不敢去過問商琅的那些私事。雕工並不精細,那筆擱很粗糙,顧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商琅才有了有意無意摩挲它的習慣,這麽多年過去,筆擱的棱角早就已經被磨得圓潤瑩亮。這也是顧嶠將東西要過來的理由。商琅開口,想要拒絕:“那筆擱是舊物……”顧嶠沒給他說出接下來的話的機會,迅速地打斷,反道:“先生若是不願意割愛,直言便是。”“並非不願,”商琅眉眼的情態柔下來,語氣也似乎變成了無奈和縱容,“若是陛下實在喜歡,拿去便是。臣隻是擔心那是個舊物件,難入陛下的眼。”若非是個舊物件,顧嶠還沒打算讓人將東西給他呢。商琅此人平時如何,顧嶠最是清楚:對功名利祿無心,對榮華富貴無感,守舊到過火的程度,身邊的東西幾乎都不帶換的。包括但不限於那些經久能用的東西。若非日日都要上朝或者麵聖,顧嶠先前都覺得這個人會直接連衣裳也不換了可能會換,但絕對不會變著花樣地換丞相大人平日裏的衣裳除了白衣就還是白衣,大部分時候甚至連樣式都不帶換的。這樣的好處就是,商琅身邊留著許多的舊物件,上麵都清晰地沾著商琅身上的藥香和沉香味道。不能光明正大地與人在一起,拿這些物件來聊解相思倒也無可厚非。顧嶠心裏打著主意,開始想著日後一定要多找點理由從商琅手上拿點舊物。至於少的那些,顧嶠身為一個皇帝也不會怕給人補不上去。“既然是先生的東西,哪裏有什麽入不了眼的?”顧嶠勾著唇,忽然聽見外麵三更鼓響,便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今日勞累先生,便早日歇息吧。”商琅頷首,轉身離去。丞相大人的住所就被顧嶠安置在自己的寢殿旁邊。少年帝王沒有動作,站在原地目送著商琅帶著一身銀輝走出去,然後吹滅了燈火,跟在商琅身後,不遠不近地。除了絳紫官服,商琅鮮少會穿華服。尤其是在皎月之下,這一身銀白,就如同落了月輝,像個真正的謫仙人。好在不會像娥那般奔月離去。顧嶠心裏想著,忽然見商琅停了腳步,詫異之餘,前麵的人轉過頭來,桃花眼裏好像蘊著清泠泠地一汪水。聲音也飄渺得好似自天邊而來:“陛下不與臣同往嗎?”第17章 金屋藏嬌原先是商琅自己要走,雖說是顧嶠慢了一步,但倒也算得上是兩人同行。如此,再讓帝王跟在他身後,就已經成了大不敬了。商琅察覺到他的存在,回過頭來問他這麽一句,無可厚非。雖然說他很想繼續落在後麵去靜靜地欣賞丞相大人的風姿,但既然人這般喊他了,商琅如何也不會繼續不循禮數地走在他前麵。顧嶠心中無奈一歎,抬步走到商琅的身旁。商相卻又選擇了落他半步。這殺千刀的禮數。顧嶠在心裏漠然地想。他免了商琅的跪拜,讓人自由出入宮廷,給了他無上權柄,這人卻還是墨守著那些可有可無的規矩。在外人麵前倒也罷,眼下在宮中,隻有他們兩個,甚至連那些宮侍都被顧嶠遣散了防著打擾到他們。就連這樣,商琅都還是那麽規規矩矩地遵著君臣禮數,溫良謙恭得顧嶠咬牙切齒。到底是沒忍住,他轉過頭來,一把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先生不是要與朕同往嗎?退什麽?”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來,商琅任由他拉著,難得乖順,甚至還認了個錯:“是臣疏忽。”於是就當真被顧嶠這樣,一路拉到了寢殿去。到門口的時候顧嶠還有些戀戀不舍。畢竟兩個人難得有這樣真正的肌膚接觸。商相的腕子細瘦,還帶著涼意,顧嶠握了他這一路,已經變得溫熱,不過兩側的皮膚仍然是涼的。他莫名貪戀那股涼意。“陛下,”似乎是意識到了顧嶠的想法,商琅開口提醒他,“該歇息了。”再貪戀都不能傷了丞相大人的身體。顧嶠從那股不舍得情緒當中抽出來,放開了商琅,低聲道:“那朕回寢殿了,先生早些休息。”“好。”商琅溫聲應下。顧嶠沒有回頭去看,卻知道丞相大人應當是在那裏站了許久的,在他關上門之後才聽見了從那邊傳來的木門開闔的聲響。屋子裏有燭火搖曳,明亮得如同白晝。顧嶠不知為何,對這慣常的景象有些不適,抬手滅了幾個,見到屋子當中的光線暗下來,這才喚來了宮侍,讓人將備來熱水沐浴。水霧蔓延,眼前不甚清晰。顧嶠眨了眨眼,也沒瞧著有多清晰,索性放棄,將自己徹底埋進了水裏。溫熱柔滑的水落在身側,隨著他動作晃蕩,莫名地讓他想起商琅來。軟化下來的時候就像是上好的綢緞,乖順服帖地垂在你掌心,但是抽離的時候又毫不留情,如同池水驟冷,冷到他忍不住地發顫,甚至於落淚。顧嶠也當真坐在浴桶裏,坐到水涼透才起身。倒在榻上將自己裹進被褥的時候才重新汲取到了暖意。顧嶠蜷縮在被褥當中,心裏想著的是一牆之隔的商琅。隻恨這宮中的布置沒能讓隔牆的兩張床榻靠在一起。顧嶠指尖抵在泛著涼的牆壁上,盯著那一片空白出神。先前商琅冬日被他接到皇宮當中住的時候,也是住在那間屋子裏。隻不過先前他心裏有的隻是能與人接近的興奮和欣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就好像稍有不慎,他就再也抓不住這個人了一樣。為什麽呢?夜深人靜,顧嶠在一片漆黑裏靜靜地想。總不能是因為他今日及冠之後,心境就驟變了。這樣的茫然沒有持續太久,顧嶠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那個弱柳扶風的丞相大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行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行澤並收藏朕那個弱柳扶風的丞相大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