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牧安詫異地看著他。“三年前,我出征西處前,那個衝出來揭發你的女人說的。”勃律緩道。“……對。”祁牧安垂下頭,沒想到勃律會記得這麽清楚。他突然不安起來,三年前的事自打他們重逢後就顯少提及,這次突然被勃律講出來,他心裏落不著地。“你在渝陽城和容瑾昱的弟弟打過仗?”勃律實屬好奇。“是……打過。”“你倆誰贏了?”勃律揚起眉掃了他一眼,仿佛在說“你不會沒贏吧”。“自然是我。”不知是不是這個眼神的影響,祁牧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有較量的意味。勃律好笑一聲,話鋒轉過來,戳了戳米粒:“看來容瑾昱在東越的地位不容小覷。”他說:“這不像延梟能想出來的,折了容瑾昱,就相當於斷了東越皇的一條胳膊……彼時消息傳到他弟弟耳中以此擾軍心,他們在一舉進攻,難保這闕嘉關能不能守住。”第一百八十七章 短短數日,城中悄無聲息地陷入暗波,又毫無察覺地歸於平靜。穆格勒人的消息坊掩在西市和東市交匯街巷的一座酒肆後,麵上風光得很,整日伴著諸多酒客進出散著各道消息,內裏卻收藏著各路情報,交接於藏在城中的穆格勒人之間。可惜他們尋到的時候,晚了半刻鍾,酒肆已是人去樓空,後院房中的數十個匣子裏還躺著沒來得及銷毀未遞出去的情報,最後均被呈到了胤承帝的眼皮底下。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他們仍是在城中抓到寥寥幾人還未即時出城,現已全部押入了地牢中嚴加看守。至於其餘人卻在城中如何都搜不到,至今都不知道是用了什麽法子悄悄出的城。就勃律所說,這些人既能不驚動東越朝廷潛入上京城在此處待了數十年,那自然有辦法躲人耳目出去。無論是否得了朝中某臣的相助,想必此刻也已經聽風逃出了數裏遠,直奔延梟的軍營,再難以抓到。繼長樂坊被查封後,這座酒肆也貼上了白紙封條。之後又過了幾日,東越朝堂就發生了翻天的變化。長樂坊之所以能和穆格勒人牽上線,終歸還是朝中出了奸臣。長樂坊表麵上的東家是個女人,祖籍就在涼州,早些年因著賭坊時賠時賺,賺的時候銀子金子整屋整屋的裝不下,可遇到點會賭又耳力強有門道的人,賠的時候一個箱子都找不到一粒金子。眼瞅著生意愈發消弭,便起了貪念,在老家暗裏開始做一些來路不明的勾當,怎知就被地方官發現了去,為了自保和財路官商勾結。又巧這地方官在朝中有個三緣內的宗親,官階還挺大,一來二去也起了貪念,越摻越多,貪得越來越大。眼見著長樂坊愈發興旺,他便順其自然坐上了長樂坊一大半的東家位子,然而利益熏心,竟是把心思又打在了想方設法進入中原的草原人身上,誤打誤撞就迎上了穆格勒這座大財神,這些年再結些不起眼的小官一起貪圖謀利,背地裏不知給那茶樓有意無意吐了多少情報。這事一出,順著長樂坊的背後,東越揪出了數人,連著抄了好幾處府宅,幾天後才消停,為此胤承帝這些時日是為朝中空出的官職焦頭爛額。這消息傳到勃律耳中的時候,他正覺得祁牧安忙活到兩頭跑的模樣頗為有趣:“你就這樣把東越的事兒告訴了我?”祁牧安沉默片刻說:“我終歸不是東越人,胤承帝不會什麽都讓我知道。但這些也不是什麽東越機密,朝堂上下都傳開了。以後我所知道的亦是能說的,都會告訴你。”到底是拔了哪些官員勃律不得而知,他也認不清這裏麵的枝枝葉葉,不過大體聽下來,他對著皇宮方向的天揚鼻冷嗤了好幾日奸臣都出現在身邊了也沒察覺,看來這東越皇帝當的不怎麽樣啊。祁牧安卻說:“元胤登基後不久就發覺朝中有異,但諸多朝臣自先皇那裏握了大多權勢,不好動,背地裏的人又藏得太深,手中遲遲找不到證據……今日東越能鏟除異己,說來還是依靠了這件事,他還要多感謝你。”勃律欣然接受,昂首對他說:“那你明白的告訴他,帶一車好酒來謝我,必須是佳釀。”祁牧安直接做主駁回了:“喝酒傷身,你現在不宜飲酒。”“你這人怎麽什麽都要管啊,我都多久沒喝過酒了。”勃律蹙眉,巴掌在身前的桌麵上拍的啪啪響:“天天依著你要求喝藥我也忍了,現在酒都不讓沾了,你講不講道理?”講道理的祁牧安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太醫說了,你換了這帖藥後就不能喝酒了。”勃律氣憤地又一掌拍在小幾上,胸膛猛然起伏幾次,隨後別過腦袋,悶著氣小聲道:“那老頭還說我不能吃涼的,我吃完冰酪不照樣好好的。”祁牧安耳朵尖,一下子就聽到了。他為勃律斟茶的手狠狠落下,杯底重重磕在了幾麵上,發出一記驚敲在勃律心頭的“咯嗒”聲。男子驀然沉下臉問他:“這都深秋了,馬上就要入冬,你從哪吃到的冰酪?”勃律聞聲瞥他一眼,倔著脾氣道:“我讓他們開了地窖做的。”祁牧安氣極了,當即揚高聲音斥他:“胡鬧!”勃律睜著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說過我要什麽和他們說就行,你怎麽出爾反爾?”祁牧安的目光飛快在勃律身上掃蕩了一圈,發覺眼前人是真的氣勢十足,全然沒有發寒的跡象,這才放心,開口道:“我是說過這話,可我沒讓你任性到害自己身子。你現在碰不得冰的,一碗冰酪足以要了你命!”“我不是好著呢。”勃律被他吼的心虛地縮了回去。他就是前天閑暇看話本突然看到的,想到進中原這麽久都沒吃到過一次冰酪,當即就饞了眼饞了嘴,恰巧得知地窖有冰鮮瓜果的冰塊,就趁祁牧安忙於要事不在府上,威脅人去做給自己吃。祁牧安想起今早太醫來過給勃律診脈並沒有瞧出不妥,一顆懼怕的心暫且安穩了下來:“你有沒有感到哪裏不舒服?”“沒有。”勃律耷拉下臉,冷硬著,分明不想理他。祁牧安雙手撐在腿上忍著怒氣:“我交代過他們,府裏的人不會沒腦子去給你做冰酪。”勃律嘟囔:“我就是唬了他們幾句,沒想到他們怕成那樣,還真讓我吃到了。”祁牧安黑著臉盯了他許久,什麽也沒說,突然就起身走了出去。勃律嚇了一跳,在他關上房門的一刻就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這男人生氣了,好像氣性還很大,在院子裏叫來許多人發著脾氣。於是這件事後,勃律在府上被他們待得是更加小心翼翼,要什麽都需層層請示。勃律感覺到無形的約束,更不高興了。一群膽小鬼,被吼幾句就不敢抗命了,簡直窩囊。他這些年因為中毒失了武功,一落千丈,脾性變得本就比較怪。自己又是過慣了隨性的日子,委實不喜歡被人時刻跟著管著關著,如今這番倒好,直接把他憋屈的火全陰陽怪氣點燃了。他無非就嘴饞吃了一碗冰酪,現在也好端端的,怎得這人心眼變得這麽小。勃律坐在坐榻上一動不動,氣到深處開始輕微喘息。他憤憤扯下手邊花盆中兩片葉子在手指間反複碾,發泄著自己的不滿。過了一會兒,屋外傳進三聲規規矩矩且謹慎小心的敲門聲,隨之伴來丫鬟小聲的聲音:“公子,該吃藥了。”勃律眼神掃過去,沒有吭聲,外頭的丫鬟在等了須臾後自主推門走了進來。誰知這剛踏到實地上,就被一旁榻椅上怨憤的眼神嚇得一哆嗦,手上的食案差點摔在地上。小丫鬟飛快往嗓子裏幹咽了好幾口,這才邁著小步子低著頭,把食案上的藥湯放在勃律肘在的小幾上。勃律垂眸看了一眼,又抬起來瞟向她。丫鬟一愣,反應過來退了下去。青年搭在幾麵上的食指慢悠悠敲了幾下,過後他盯了藥碗良久,麵無表情地端起來放在嘴邊喝了一大口。這一口吞下肚,直接苦的勃律擰住五官。他慌忙去找屋子裏的蜜餞,可是哪裏都找不到,這才想起來是被祁牧安收走了,隻有在和他約定的時辰內才可以吃。一想到這,勃律更是來氣,“啪”一下摔下碗,後半碗藥也不喝了,就坐在坐榻上,視線朝著屋子裏來回瞟竄。眼睛飄了一會兒,他重新把目光落在碗勺上,起身端起碗,拿到花盆邊,直接揚手倒了進去。祁牧安在外訓斥完府中的小廝丫鬟,怒氣還消不下去,幾次回頭去看閉合的屋門,都沒有踏回去。他怕進去了,又和勃律吵起來。他立在院中狠狠長歎口氣,皺著眉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心裏也清楚,勃律現今麵上看上去是若無其事,淡然處之,甚至輕描淡寫就能隨時把自己的死掛在嘴邊,實則內裏深處還紮著一根刺,到底沒有放下自己使不了武的事實。祁牧安悲痛地捂住麵孔,心裏不斷自責。他若是當初再等等,再等等,是不是就能把勃律等回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靜靜站了不知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進來。“將軍,有神醫的消息了。”紀崢急切道。“真的?”祁牧安神情迫切。紀崢向祁牧安遞來傳回的字條,上麵清晰地記著這名神醫的住處。祁牧安激動到險些亂了方寸,當下就要人速速把神醫請回來。紀崢得了命還沒來得及離開,就又有一人跑來通傳,說有人求見將軍。祁牧安猜不出誰會來他府上,疑惑不已且左右思索下,還是決定先過去瞧瞧,所幸神醫的住處已經尋到,跑不了,早晚都能去。他來到前堂,誰知來府上的是必勒格,這讓他很是驚訝。他們二人無論是之前在草原上還是現在,都沒有太多交集。每回見麵,必勒格總要在祁牧安身上不動聲色地來回審視,對方亦是警覺自己。祁牧安對必勒格並沒有好感,他看不透此人。二人之間僅有的交鋒還是在草原的那一次,更讓他根深蒂固的認為這人始終都是有所圖謀。奈何他卻救了勃律,雖然如今不知打著什麽算盤在盡心盡力幫助勃律,但看勃律並不介懷的模樣,他好歹卸下幾分警惕。祁牧安沒有在必勒格身邊看到阿木爾或是符,心裏不禁疑惑他為何一個人來將軍府上?是來看望勃律的嗎?必勒格看穿祁牧安對自己心懷戒備,並不在意,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他直言了當:“我們找到神醫了,可惜符和阿木爾兩次登門求醫都被拒在門外。”“被拒了?”祁牧安詫異,“為何?”“兩次都說神醫不在,但我們分明探到裏麵有人。”祁牧安沉吟片刻道:“神醫畢竟是神醫,不是輕易就能求得的。”他轉首吩咐紀崢,“去備一箱重金,我親自去向這位神醫求醫。”“是。”紀崢得命退下。祁牧安暫且先讓必勒格等在前堂,自己回到後院準備前去請人。他大步流星回到屋中,一推開房門,正把在往泥土裏倒藥的勃律撞個正著,開門聲讓青年手一抖,端著的碗滑了兩下,得虧沒滑出手間。祁牧安瞪著勃律未及收回的動作,難以置信地問他:“你在幹什麽?”勃律白了臉,心知自己這次不太妙,倒藥正好被祁牧安撞見,這回要把人氣個半死了。“你把藥倒了?”祁牧安還站在門口,眼睛飛快瞄眼花盆裏種栽的已經幹枯發卷發黃的葉子。他深呼吸,半響後,紅著眼睛嘲了一句:“我說為何這株敗的這樣快,原來你背著我給它喂藥呢。”勃律舔了下嘴唇。祁牧安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眼眶猩紅。他一眨不眨地凝望坐榻上的人,逐字逐句質問:“勃律,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別人?”勃律攥著碗的手輕輕一顫。“你就這麽不想活下去?就這麽想離開我?”勃律緊抿住嘴,一言不發。祁牧安此刻感覺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一度懷疑勃律身上的寒氣渡到了自己身上。他靜默看著勃律,足足過了將近半盞茶,他才啞著嗓音低聲說:“找到神醫了。”勃律垂著頭無動於衷,但聽到這話眼睛還是抬了幾分。男人此刻的目光仿若要把他釘在坐榻上,就像是一隻耵準獵物的獸,即將把他一掌錮在掌下。祁牧安自打進來就一直站在門口,直到離開前都沒有往屋內再多邁一步。他關上房門前,對裏麵的人冷聲道:“我去請神醫,你在屋子裏好好待著,我若回來沒看到你,以後就把你鎖起來……我說到做到。”第一百八十八章 屋子裏走了一個人,隻剩下勃律獨自坐在榻上。身邊靜悄悄的,被莫名的情緒壓抑著包裹著,胸腔堵得慌,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阿隼這次很生氣,叫他升起一股難過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