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耐著性子聽完,背對著他冷笑一嗓,稍稍偏了首,目光漫不經意地投射在其身上,並不怎麽在意這句話。他輕飄飄說了一句:“死了。”海日古瞳孔一縮:“死了?這麽大的事,為何烏利瀚沒有放出消息?我們竟是一概不知!”必勒格說:“特勤,不要怪我提醒一句,你現在質問的,可是我烏利瀚的家事。”他把身子側過來,垂著腦袋抬著眼睛望進海日古的眼中,在夜晚的暗沉下辨不清他的神情,冷不丁讓人生出一絲冷意。海日古捉摸不透必勒格,他直直迎著男子的視線望回去,卻什麽都沒看出來,隻能聽他繼而道:“烏利瀚現在誰掌權很重要嗎?還是說你們都覺得老烏利瀚王死了,他那個尚幼的兒子能擔當大任?”尾字一落,下刻他就嗤笑了一聲,輕蔑地說:“簡直可笑。”“特勤,你應該清楚,我若有心,早就借此帶著兵打進來了。”男子收回目光,“盟族隻是一麵之說,許多部族都駭於穆格勒的威震。你看,穆格勒威風了百年,到頭來身邊還站著幾個?一個個見到另一筐蟲子,都飛著紮進去搶食。”他掃眼其其格,似是有所指。“烏利瀚選擇穆格勒,而不是和烏蘭巴爾沆瀣一氣,不是因為烏利瀚是穆格勒的盟族,是我為了草原著想。”“這生生不息了千年的地方,我不願讓鳩來強占做居。”“你願意嗎?”必勒格一句話直擊人心,讓海日古握緊拳頭,也讓在場聽到這番話的眾人久久不出聲。男人剛要走的時候,有一士兵急匆匆從外跑了進來,跑到額爾敦塔娜的麵前喊:“公主!族外有人求見您!”額爾敦塔娜感到意外:“什麽人?”士兵看了海日古一眼,道:“手裏拿著穆格勒令牌,不知是不是穆格勒的將士。”特勤一聽,立刻反應過來這或許是在外的將士,而現在能找到小葉鐵鉈部的將士,除了狼師沒有第二支。他道:“是西處的狼師。”額爾敦塔娜立刻招手:“趕緊讓他們進來!”士兵應聲快速跑回去,他的速度很快,就在海日古站不住想要一起過去的時候,士兵便帶著人飛快返了回來。所有人都很欣喜,但喜之後,緊接而來的是怪異。從族外走進來並不如他們所期望的那般是數人軍隊,而是隻有寥寥幾人,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血,像極了剛從地底獄沼爬出來的一樣。他們渾身是傷,幾乎要辨不出麵容。符和阿木爾也在此時趕了過來,誰知腳跟還沒停穩,為首的一人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符看了半響才認出此人是誰,他不確切地喚了句:“吉日木圖?”地上之人正是此次同勃律一起前往西處,伴其左右暫替符之位的吉日木圖。他瞎了一隻眼睛,臉上的血液似是被風吹的,已經凝固。他的身後,隨之又撲通跪下了幾人。符驚詫地向吉日木圖身後看去,之間幾名將士的中間,躺著一個已死多時的狼師將士。沒有勃律,這幾人裏麵沒有勃律。符迫不及待地上前兩步,大聲喝問:“怎麽隻有你們幾個?殿下呢?殿下在哪!”四周驀然鴉雀無聲,所有族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靜的隻有呼吸此起彼伏,還能聽到刮著耳廓的冷風,更甚於他還聽到了夜晚地上簌簌跑過的動物。他覺得他的心突然之間千瘡百孔,冷硬地怎麽捂都捂不上。“狼師的人呢?殿下呢?”符瞪著地上的人,顫著嗓音,複又問了一遍。“都沒了……”吉日木圖啞聲低道,“特格喜回來的路上也死了……若是……若是我們腳程再快點……他本來……不會死……”阿木爾當即望向地上失去血色的人,被血漿裹住的男人已經認不出麵容。吉日木圖喃道:“我們本來贏了,但哈爾巴拉帶兵突然出現,我們措手不及……他們還有中原兵,兩方軍力懸殊太大,根本贏不了……”“我們的人都死了,後方駐紮的營地也被踏平了……就剩下我們幾個……”寶娜心急如焚,跑過來急衝衝道:“所以殿下呢?殿下呢!”吉日木圖按住受傷的胳膊,用一隻完好的眼睛看著女子。他顫著氣,哆嗦著嘴唇,艱難吐了幾次音,都沒完整的吐出來。“殿下……殿下他……”他淒切嗚鳴,整個身子彎弓埋了下去,一拳砸在草地上。他的身後,有個士兵哽著嗓音替他回答:“我們隻看見期間殿下被哈爾巴拉圍攻,之後就不知去向……戰場裏死了太多人,黑了幾乎十裏草地,根本找不到殿下。”“如今殿下怕是已經……”最後那個字,他不敢也不願說出口。其其格失魂往後踉蹌了一步是她的母族間接害了小殿下,若納曼部能增兵,西處的戰況不會如此慘烈,亦不會死這麽多人。寶娜睜大眼睛,連連搖頭:“不可能!殿下沒有死!殿下才不會死!他一定是被烏蘭巴爾抓走了!”她轉身如抓住稻草般抓上符,急道:“符,你告訴我,殿下是不是被烏蘭巴爾抓了?”符被她搖的一晃,堪堪回過神看過去,但他也不知道勃律是不是被烏蘭巴爾抓走了,他們沒有任何有利的消息,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寶娜。必勒格卻在這時替他說:“我們的探子沒有人探到烏蘭巴爾俘虜的訊息。”寶娜不可置信地看向必勒格,聽出了他這話的言外之意。她叫道:“不可能!殿下不會死,他就是被烏蘭巴爾抓走了!”“去探。”海日古率先鎮定下來,馬上喚人開始下令:“再讓人去西處仔細搜尋三殿下。”寶娜這次把矛頭對準了特勤,怒道:“殿下都被抓了,還探什麽尋什麽啊!”阿木爾上前趕緊拽住女子的胳膊嗬斥她:“現在還不清楚殿下到底如何,還有一線希望,你冷靜點!”“你讓我怎麽冷靜!”寶娜一把甩開阿木爾的手,“殿下答應過我,他不會死在戰場上,他一定是被烏蘭巴爾的人抓了!現在你們一個個不去救,還在這裏站著探消息,難道等殿下和消息一起回來嗎!”她把四周的人環顧一圈,暗自咬牙:“好,既然你們都不去救,我去救!”說著,她推開符,就要向著外麵跑。“你給我回來!”阿木爾眼疾手快一把扯回寶娜,“你給我老實待在這裏,哪也不許去!殿下自有我們去找!”“你!給我看好她了!”他把女子順勢往符懷裏扔,“你留在這裏,護好他們,我親自帶人去西處搜尋!”第一百五十三章 阿隼被看押在草地上的位置離他們不遠,聽得看得均是一清二楚。雖然雙方說得是草原語,但“殿下”兩聲熟悉的音節一出來,讓他飛快抬起頭,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人。這一年來他在勃律的督促下草原話精進了不少,現在勉勉強強能聽懂個七八分。期間,他們的交流中數次流露出一個字眼,讓他渾身的血液逐漸僵凝。他努力把他們說的話連貫在一起,之後不動了。他們說……誰死了?阿隼的視線從吉日木圖的身上僵硬挪開,又緊緊抓在了正大喊大鬧的寶娜身上。他看見阿木爾一掌就製止了女子要往外跑的行動,聽見他們下令要去西處戰場搜尋。搜尋誰?他重新把目光落回吉日木圖以及身後將士們浴血的兵甲上,呼吸猛然一滯,氣息卡在胸腔,讓他吸不進呼不出。足足有半炷香的時間,他才恍然大咳喘氣,顫抖著身子劇烈喘息。由於事出突然,沒有繩子更沒有牢帳,僅是用幾名將士看押,所以根本沒有時間給他捆綁。阿隼的雙手伸到身前去揪令他窒息的衣襟,手指狠狠摳進布料中,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眼眶通紅,心在強烈跳躍,撲通撲通震動著胸腔,一路跳上嗓子眼處,彈響他的神經。再次抬頭,不遠處的人已經亂了,周圍又亂遭起來,但沒有人注意到他這裏。必勒格在額爾敦塔娜的相送下離開小葉鐵鉈部,必勒格帶著其其格同符和寶娜回了帳子,阿木爾也不見了人影,估摸著去備馬準備前往西處。阿隼十指摳住地皮,揪住草根,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氣。他手指越攥越緊,心在高處晃顫的厲害,是馬上就要從懸掛處墜落的懼意。他靜了有半刻後忽然撐起身子,從地上悄無聲息爬了起來。他的背後是一片帷幕,前麵站著正交談的士兵,能跑出去的路隻有身前硬闖的一條。阿隼急促呼吸兩口氣,突然發了力,向著兩個士兵撞過去。狼師士兵一時不察,兩人被這股衝力撞得後散,但到底是會武的,身子還歪著,但手上卻速速回了過來,一刀一掌向著阿隼而來,欲要把他重新摁回去。怎料男人反應迅速不似常人,輕而易舉就避開了攻勢,還兩招打的二人不得不後退身形。阿隼趁機跑出來,直直向著最近栓的一匹馬躍去。他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短柄,一刀砍斷了拴馬的繩韁,握著剩下半截籲聲策馬,動作快到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揚蹄狂奔了出去。“人跑了!”兩個士兵在後麵大聲呼喊,動靜很快把將回到帳中的符和海日古重新引了出來。符出來後隻能看見一個背影,見狀他立刻看向看押阿隼的地方,結果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他二話不說就要去追,怎料卻被一掌給撈回了原地。眼瞅著人影越來越小,他暗罵一聲,揚頭喊人:“趕緊給我追!”話落,幾個將士策馬應聲前後奔了出去,符這才扭頭去看拽住他的海日古。特勤神情嚴肅:“他現在沒什麽用,跑就跑了。”符狠狠皺眉,煩躁地嘁了一口。“就算跑了,也不見得能回到大慶。草原這麽大,他一個中原人找不到方位,能耗死在這。就算能回去,趙長輝也不會讓他活著回去。”海日古鬆開手,“現在確認勃律如何才是最重要的。”符望向吉日木圖的方位,從西處回來的狼師士兵滿麵衰頹,有幾個族人正在幫他們包紮傷口。“回來的隻有這幾個?”海日古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問。男人不忍地收回目光:“我應該跟著他們一起去的。”海日古說:“哈爾巴拉這一仗,能這麽快就率大軍前往西處,定是有人通風報信,他們是專門衝著勃律去的。”他看著符,忽然想到一件事,肅聲問:“哈爾巴拉這些年一直在針對勃律。符,十一年前,勃律在烏蘭巴爾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阿娜是怎麽死的?”十一年前發生的事,勃律回來後從未跟他們提起過,就連舒利可汗問起也隻得到了簡易的回答。符搖頭:“這件事他連我們都沒細說,我們自然也是不敢問的。”海日古緊緊鎖眉,心中愈發的不安心。他們誰都不知道十一年前勃律在烏蘭巴爾部發生了什麽,如今人再次落入哈爾巴拉的手裏,他想不出烏蘭巴爾的瘋子會怎麽對待小殿下。這次意外的沒有得到俘擒的消息,難道勃律真的戰死在西處?海日古捂住麵孔,頓覺肩上砸下了一塊千斤石,壓得他喘不過氣。深夜籠罩了每一個人。阿隼策馬一路狂奔出小葉鐵鉈部,馬蹄狂亂踩過任何地方,躍著人的頭頂撞出了部族。他在草原上疾馳,身影很快就沒入了黑暗。他無心去理會身後從小葉鐵鉈部墜出來的人馬,隻悶頭一刻不停的向前跑,約莫有著半刻,身後就失了額外的馬蹄聲,不再駕馬追人。阿隼沒做多停留,也沒心情去望身後跟著的人是不是真的離開了。他依舊馬不停蹄的憑借來時的記憶直線朝遠處跑,識路的人會發現,他這走的方向是往穆格勒而去。可惜今夜不是月圓之夜,彎牙月也被深深掩藏在雲層深處,透不出光亮。他在無月之夜下迷了方向,在漆黑廣袤的草原上猶如一頭亂撞的鹿。阿隼攥著繩韁的手不住顫抖,入目的漆黑讓他焦慮不安。他騎著馬在草原上茫無頭緒地打轉,直至黎明時分,金烏在他身後漸漸灑出光輝,他才重新找到方向。似是天神眷顧,又似是誤打誤撞,他離穆格勒已經不遠了。阿隼駕馬穿過空無一人的部族,寂寥裹繞著他的身影,冷清的空氣刮過麵頰,沉重的馬蹄聲撕裂了穆格勒多日的死寂。他快速穿過穆格勒,穿過狼師,越過主帳的時候,並未多留戀前些日子還在這裏的溫存。他愈往西處跑,愈能嗅見空氣中彌漫漸濃的汙濁血氣,從風吹起來的散亂沙土草屑之中,能看到此處曾經的激烈交鋒。西處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屍骸。戰敗的旗幟歪斜地插在地上,在風中殘破搖蕩。阿隼跌撞著從馬背上滑落到地,身邊的馬因為持續奔波一夜,此刻已經累的氣喘籲籲,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了。他望著前方在金烏的照耀下毫無聲息的戰場,心中是難言的恐慌和懼怕。他往前一邁,想跳到戰場裏去尋找熟悉的人影,可這一步踏出去,腿竟是發軟的,險些讓他支撐不住跌到在地上。阿隼喘口重氣,緩和著發暈的頭腦,用力讓自己挺直雙腿走進漫天亡魂無歸途的風塵災亂中。他顫抖著雙手,慘白著麵孔,徒手一個個去翻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他嘴上喃喃,不知是在念叨著什麽,整個人慌神無序。他看到一個就去忙亂地翻一個,把地上死去的每一個人都翻了一遍,從最初的翻到十步遠的位置,翻過來看清楚不是記憶中的那張臉,便立刻去翻下一具。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慌張無助。他氣息愈發不穩,不知是被濃烈的血氣嗆得作惡,還是心中極度的緊張作祟,他開始劇烈咳嗽。一聲咳過一聲,咳得眼眶潤紅,咳得要把心肺吐出來。下刻,他死死用手捂住嘴,把自己的聲音堵在了嘴縫裏麵,手下的動作不斷,依舊翻著屍體。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在哪!在哪!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