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揪得心疼,他為勃律感到不值。這一刻,他體會到了勃律的絕望。就如同他那時的一樣。阿隼快步朝著台下跑,卻在下台階的時候被阿木爾一手拽著激動拉扯的寶娜,一手攔了下來。同一時刻,納曼部的坐台上,其其格在看到小殿下被大可汗震怒鞭抽的刹那,睜圓了眼睛站起來,動身就要往下衝,可身形卻被阿日彬一掌牢牢按在原地。男人覆在她耳邊輕聲說:“公主,我們該回去了。”“什麽?”其其格大為不解。她把目光從小殿下身上抽回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男人:“阿日彬,那雅爾大會還未結束,我們要回哪去?”“自然是回部族。”阿日彬飛快掃一眼台下,視線折回來後落在另一邊,示意小公主去看。“穆格勒出了這等事,大會定是舉行不下去了,王打算立刻動身回族,免得引火燒身。”其其格呆愣一刻,用力拔下阿日彬伏在自己肩頭的手,搖搖頭說:“不行,我們是穆格勒的盟族,況且小殿下現在身處困境,不能在這時候一走了之!”阿日彬攥緊其其格,壓聲斥責:“公主,他現在自身難保,你摻合進去,是想拉納曼部下水嗎!”其其格不可思議瞪著他。他們部和小殿下及特勤一脈相交甚好,她沒想到這個人會說出這種不義的話。就在二人爭持的時候,下方再次傳來一聲催心的高喊:“報”“稟可汗!烏蘭巴爾部來犯!昭侖泊淪陷了!”第一百三十六章 犁堤亂了。死狼還躺在地上,身下的血還在不斷浸染草地,各部族人已經要爭先恐後離開犁堤。昭侖泊能淪陷,烏蘭巴爾部不日就會打到穆格勒,屆時草原再次響起戰角,戰火會迅速蔓延各部。在這種祭天神的日子裏,身為草原人民的烏蘭巴爾部竟然蔑視千百年來的信仰,接下來還有什麽是他們不敢做的?犁堤裏此刻一片混亂,各部人都在匆忙收拾行囊準備立刻回族。必勒格本來看到大殿下的屍骸被人抬到坐台下的時候還麵色沉穩,就算大可汗調查大殿下的死因也查不到他的頭上。然而延梟開嗓誣陷勃律的一霎那,他的麵色就愈發深沉。怎麽算都沒算到,二殿下有膽子在這時候耍醜戲,更是沒算到犁堤裏會有狼。知曉大殿下死因的必勒格眉頭緊蹙他走時屍身還是完好的,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被撕咬成如今的慘狀。那身上的抓痕一看就清楚是被野獸刨開過的,而生長在草原的子民都知道,草原唯有狼群這般凶惡。必勒格隨著眾人的腳步起身朝烏利瀚部的駐地走,邊走邊不斷沉思這狼是誰放到犁堤的?真的是勃律嗎?又或者是阿魯沁部的手筆,人死都不讓其往生?草原上隻有勃律能馭狼,這頭惡狼對其俯首的樣子在場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如若他沒有補大殿下那一刀,或許就和所有人一樣信了延梟的話,大殿下是勃律驅狼殺的。人心可畏,人言可懼。他必勒格同人心暗算爭鬥了數十載,又怎會分辨不出。那麽延梟為何要拖勃律下水?是為了可汗之位嗎?這中間讓必勒格感覺少了一個他一直以來忽視的地方,但他又想不明白終究忽略了哪裏。隨行的三王妃已經安排人迅速收拾東西,趕在未時啟程。烏恩一直跟在男子身後,見人已經回到駐地在帳前站了許久都不進去,他先瞥眼三王妃那邊的情形,繼而扭回頭輕聲在其身後開口喚道:“大人,三王妃已經吩咐下去未時啟程,我們是回穆格勒部,還是烏利瀚部?”必勒格這時才回神,偏首沉音對他說:“先回烏利瀚。”說罷,他掀簾抬腳踏進帳。再出來的時候,帷帳裏該收拾的地方已經空了,族人在外用繩子拴在帷帳的支柱上,四麵用力一拉,帷帳便倒塌在地。必勒格快步向著馬廄的地方走,上了馬打算先行一步回部族,沒料到出了犁堤看到了納曼部的人正快腳朝自己部族的方位回。他正要收回視線,然而目光掠及前麵處一頓,滯了下來。他看到納曼部的那位公主和一配彎刀的男子同騎一匹馬,公主被攬在男人懷中,一副仿佛昏迷的樣子,了無生息地垂著手。必勒格眯了眯眼,再盯了須臾,不再多管,帶著烏恩掉頭往烏利瀚部的方向策馬狂馳。穆格勒部的駐地裏充斥著嘈雜和不安,族人奔來跑去,匆忙收拾著行囊,臉上除卻慌張隻剩下戰火將席的恐懼。一夜之間,穆格勒在草原上就變得岌岌可危。烏蘭巴爾部都要打到家門口了,舒利可汗震怒之下也顧不得再調查大殿下的死因,任憑可敦抱著麵目全非的屍體哭喊哀號。大可汗為草原、為穆格勒征戰了一輩子,自認穆格勒才是草原的統領者,他才是草原所謂的“皇帝”,以後更是會入主中原。到頭來烏蘭巴爾卻想截胡穆格勒積澱在草原的權力,簡直癡人說夢。至於棄子,死了就死了,他還有子能為己所有,能為他綿延穆格勒的輝煌。勃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帳,他已經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帳中兩刻時了。寶娜他們雖然擔憂小殿下,但回族在即,他們還要吩咐收拾許多事情,根本無暇進帳安撫。帳外是慌亂的腳步聲、族人焦灼的呼喊,一步步一聲聲均準確無誤地踏在帳中人的神經和心跳上。帳內是無邊的寂靜,就好似坐落著一灘死水,靜到連呼吸都聽不見。阿隼進來時隻覺血脈凝固,他有一瞬間覺得就算自己整個身子墜入這潭死寂的池水中,也不會掀起任何波濤。勃律把自己完全鎖進了潭底,任由冰冷和孤寂包裹自己。他蜷縮在床榻上,埋著麵孔,宛如小獸自保一般,一動不動躺在上麵。阿隼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轉過頭就看到這一幕。他心房顫了顫,最終邁開艱難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向著床榻走去。男子定在榻邊,看著榻上人身上淩亂不堪的衣衫,和露在布衫外麵沁著血珠的傷痕,緩緩蹲下身,動了動嘴唇,啞音道:“怎麽不上藥?”榻上人沒動,好似沒聽見。阿隼輕輕合上嘴,指尖微顫,伸到他臉和胳膊之間的縫隙,去摸深埋在身下的臉頰。他的指度很輕很柔,貼著冰涼的肌膚,將勃律的臉從陰暗處撈了出來。然而將把人從榻上微扶起來,望進勃律無神的眸中的那一刻,阿隼倏爾睜大雙眼,呼吸紊亂。他眼中一直以來都肆意灑脫的小狼,如今失去了一生中的高傲,失去了眼中的期許,被拔了利爪和狼齒,開始層層衰敗。他呼吸發緊,眼眶微紅。他心疼眼前人,想將人立刻拉進雙臂裏緊緊叩在懷中,給予他依靠。他這時一度產生了要帶人去中原的念頭。去不了大慶就去東越,再不濟北漠南漠……天下之大,總有他們容處的地方。阿隼呼吸微顫。他輕手撫過勃律蹭紅冒血珠的耳廓,撫過他擦傷的臉頰,最後落在他身上穿的這件生辰的新衣裳。衣裳很好看,是他親自給勃律挑選的,然而此刻卻被狼爪抓爛了,被鞭子抽髒了。勃律死氣沉沉地望了他良久,就好似靈魂已經在深淵裏放棄了掙紮。最後是阿隼撫上他的後脖頸,輕撫著讓他垂頭,讓他用額頭重重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阿隼還是抱住了他,嚴密地環住身前人,將其緊緊錮在懷裏。他有力的心髒“砰、砰”地撞擊著胸腔上,一聲接著一聲震在勃律的耳側,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向他允諾,他的身邊還有這樣一位永遠不會拋棄他、不會背叛他的人的存在。他在拉他回人世間。他是他劫後餘生的光,他也是他一生裏割舍不斷的炙熱。勃律的指尖動了動,緩緩攀上阿隼的衣襟,死命抓在手心裏,好似要扯爛一般。他狠狠抿住嘴唇,聲音微小哽咽。阿隼忽然感覺胸前浸濕了一小片,緊隨著“啪嗒”一聲,兩聲,有水珠落在了身上,隨後愈砸愈多。驕傲的小狼被義無反顧沉入死水中的溫暖重新包裹纏繞,他拽住阿隼,就好像揪住一根能浮他掙脫淵底的稻草。他露出水麵大口大口喘息著空氣,強壓在喉嚨中的哭腔“嗚嗚”著從竭盡全力閉上的唇縫中溢出。淚水花了整張臉,流過臉邊蹭破的肌膚,刺痛著他的神經。他渾身顫抖,猛烈地抽著氣,壓製的哭腔還是不斷源源灌入阿隼的耳朵。淒涼又絕望。阿隼閉了閉眼,咬住後齒,將人在懷中用力抱緊。他的小狼終究還是被人殘忍的敞開了肚皮,淪落到獨自一人默默在腳落裏舔舐傷口等待生命消逝,直到他趕來笨拙地替他縫合傷口,聽他嗚鳴痛苦。大慶東宮華服疾步走過長廊,鑲了金線的衣角翻飛四起。落後一步走著一位戴紗帽攏手、略顯肥胖的中官,其次他們身後則泱泱跟著垂首畢恭畢敬的掌扇侍女。就在這時,有一人憑空出現在長廊一側,行了大禮,喚了聲“殿下”,後呈上一封密信。李玄度停下腳步,從玄一手中接過來,還未打開,隻聽玄衛說:“殿下,趙將軍已經和烏蘭巴爾部三王子會合,第一戰已攻下昭侖泊。”太子展開這封密信,掃了兩眼,唰得合上,本抿成線的嘴角忽而揚起。“甚好!甚好!”他心情極佳,“傳孤話,孤要在半月內得到大勝的消息。”“是。”玄一接下命令,複而又開口:“殿下,玄七傳來消息,說找到祁將軍了。”李玄度詫異地看向玄一,旋即笑容滿麵,驚喜不已:“此話當真?真找到小安了?”“玄七已確認,是祁將軍無疑。”李玄度大喜,但很快他便蹙起眉頭:“孤在大慶乃至東越尋了小安一年,他如此忠民,怎會去了草原?”太子深思,看向玄一問:“玄七可有說,小安為何在草原?”玄一答並沒有。李玄度卻想到了什麽,舒展了眉頭:“無妨,等小安回來,孤有的是時間聽他講。”他思人心切,吩咐玄一說:“快,告訴玄七,務必將人給孤快些安全得接回來。進入大慶,孤要親自去接小安。”玄一垂首應下。待玄一退下,李玄度沒急著重新邁步,而是滿足地眯了眯眼,背過手望了望天邊的餘暉,心情愈發愉悅。他說:“小安回到孤的身邊,孤的大業就即將將至。小安當真是孤的福星。”身後,攏手的中官一聽,趕忙俯下腰諂笑著揚聲祝賀:“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後麵宮女們隨即也屈膝卑態,聲聲嬌喊:“恭喜殿下!賀喜殿下!”李玄度收起嘴角的笑,甩袖抬腳繼續朝前走:“走吧,孤還要去見父皇,萬不能讓父皇等急了。”第一百三十七章 昭侖泊大敗,死的將士已屍埋黃土,魂歸穆勒河,生的將士則浴血逃回部族,送回戰況。夜黑了,草原上仿佛還能望到遠處的火光,亦仿佛能嗅到硝煙傳來的濃重刺鼻的味道。海日古神情黯淡地從盛怒的大帳出來。自打烏蘭巴爾退兵到現在,他都沒來得及換下身上這套沾了血的兵甲。論誰都沒想到,烏蘭巴爾這次竟趕在那雅爾大會期間主動進犯,打的他們措手不及。且兵馬諸多,讓他們打的力不從心。烏蘭巴爾胃口不小,不僅攻打了昭侖泊,還兵分兩路,預謀繞道突襲穆格勒的腰腹位置。若不是他心有不安,在族外增派了巡防,及時得到消息,不然穆格勒此時怕是也已異主了。昭侖泊是穆格勒與烏蘭巴爾之間的分界,而如今此地一垮,穆格勒對其便失了先機,得不到前線的情報,隨時都可能被對方突襲。男人疲倦地歎口氣,腳步沉甸甸的。不過一天一夜間,整個草原便顛覆了。他在帳外頓了一下,擰眉閉了閉眼,深喘口氣,繼而睜開雙目,繼續朝前走。走出沒兩步,他又猛然停下。海日古意外地看到小殿下站在不遠處,孤零零的一個人立在夜風中,沉默不語。男人快步上前:“你們都回來了?回來有什麽事要找可汗?怎麽站在外麵不通報?”勃律默然抬眼看他:“我不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