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隼一直站在帳口張望著,直到所有兵馬都出了營地,再也瞧不見蹤影的時候,他才緩緩鬆開緊握在手心中的兵符。攤開手後,若是拿起來瞧上瞧,會發現掌心盡是被兵符的凸起和棱角磨出的通紅。但阿隼並沒有察覺,他定定站在原地,一站就是遙望良久。午時一刻,勃律他們如約抵達昭侖泊東北外的五公裏處。此處是昭侖泊和哈爾巴拉地盤的交界地,四周空曠無邊,沒有人煙,沒有鳥禽,此時此刻連風息都沒有,寂靜無聲。烏骨對這種詭異的寂然感到一絲急躁不安,它低低嘶鳴著晃動著頭顱,卻沒有帶著少年挪開一步。勃律和哈爾巴拉交涉帶了不到兩萬的兵馬,人數上遠比偵察到的哈爾巴拉的兵要少,但他在後方昭侖泊內留了八千,且東麵達來率領的豹師也有將近五千,此刻應該已經到了營地裏,若突生變故,看見他們的哨箭和哨煙,可以及時增援。不久,勃律半闔住眼,看到了不遠處的地線遙遙過來團團黑影。少年蹙了蹙眉,聽到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心中大概有了數哈爾巴拉此時帶來的人馬或許比兩萬還要多一些。對方而來的聲勢浩大,勃律看見哈爾巴拉自己的圖騰旗幟在半空飄揚,一隻昂首挺胸看不出什麽名堂的猛獸躍在上麵,頗有凶狠的神韻。勃律視線一轉,來到已經停在了不遠處領先的男人身上。哈爾巴拉還是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勾著隨時都能把人掌玩手間的胸有成竹的笑,這絲笑裏還有些輕視散漫,像是不把他即將要做的當一回事,很容易就能引起對方的羞怒。在勃律兒時的幾年中,對方就像一團深淵,隨時能將他吞噬。勃律在對麵浩浩蕩蕩上掃了一遍,挺直腰板,拉扯繩韁先一步向前邁出幾步,停了下來。哈爾巴拉仔細辨認了一番,見前行的是勃律,不由得閃過一瞬驚訝,但很快,這雙在他身上斂著流光的眸子起了波瀾,也頗有興致地驅馬前行幾步後停下。哈爾巴拉地目光毫不避諱地在少年身上掃蕩,他噙著笑去看少年的那張讓他回回都思緒萬千的臉,又緩緩下移停留在在他看來仿佛一掐就斷的脖頸上,而後笑意放大,視線在其胯間溜轉一圈,曲折落在了腰際。那裏是岱欽說他重傷的地方。他隻一乍眼,視線就從那處移開,重新落回勃律的臉上,揚聲笑起來,輕佻的話音在整片空曠的草地上回響:“小勃律,我們又見麵啦。”勃律對此並沒有所動,冷著臉孔聽他繼續說。哈爾巴拉坐在馬背上晃了晃身子,似乎頗為悵然:“我聽岱欽說你快要死了,很擔心你,不止一次想來看望你。”他話音一頓,聳了聳肩:“可我不能來昭侖泊,來了我就忍不住想帶你回烏蘭巴爾,日日夜夜都鎖在我身邊,然後死在我的手上。”“本以為你這次就這樣死了,我還感覺挺惋惜。”他揚揚下巴,示意了下他的佩刀:“但現在看你還能領兵,我就放全心了。”勃律譏嘲:“真是難為你時刻還惦記著我。”哈爾巴拉一笑:“不如我們換回自己人,你和我回烏蘭巴爾可好?我連你在我帳中的籠子都早早布置好了,你看了肯定歡喜。”“你出來又摔到腦子了?也不怕哪天把自己摔死。”勃律冷嗤,並不理睬他這些話,朗聲質問:“我們的人呢?”哈爾巴拉笑了笑,始終盯著少年,心情極佳的向後揮了揮手,很快有一人罩著麵被押出來跪到他的馬前。勃律打量了一下這人和那日蘇身形相似,穿的又是那日的衣衫,不過上麵濺了鮮血,好像已經幹涸了。他沒有質疑此人的身份,扭頭向後麵的符說了一句,不多時他們這邊便押著岱欽出來了。岱欽路過馬上的勃律時自得地嘲笑了他一番,之後就被人硬踢了腿窩,雙腿發軟跪到了最外麵離勃律兩步外的地方。岱欽掙紮了一下反手捆綁的粗繩,無果,隻好抬頭眯眼去瞧遠處迎麵的人影。隻一眼,他就知道此人是誰,立即向前蹭了兩寸膝蓋,扯著嗓子大喊:“哈爾巴拉!快救我!”“嚷嚷什麽嚷嚷。”哈爾巴拉不耐煩地嗬斥了聲,但很快又換上堆笑,對勃律說:“不急,此次過後下次見麵也不知何時,我們不妨多聊聊。”“回去和你的廢物聊吧,他可告訴了我你不少的‘好事’。”勃律言在岱欽,嘴角一彎取笑他:“沒想到他知道這麽多,是我低估他的價值了。哈爾巴拉,想要我放人,就拿出點誠意。”哈爾巴拉的冷眸瞬間掃向地上跪著的岱欽,但沒破防,揚起馬鞭點了點自己前方的人,對勃律說:“你們的人也在我手裏,小勃律,你沒有和我討價的籌碼。”勃律不慌不忙,輕笑道:“岱欽在你身邊助你除了運輸糧草,還做了不少事吧。我猜猜,你突然多了這麽多兵,從各個部族籠絡兵馬,缺少兵刃吧。”哈爾巴拉立刻凜住神色,但唇邊的笑意未減。“哈爾巴拉,你現在在做什麽,我一清二楚。”勃律沉音威脅:“你的人抓的隻是一個穆格勒裏微不足道的將士,你現在在明,我在暗,這其中的利害你可要想清楚了。”哈爾巴拉默不作聲良久,突然抬了手滿不在乎地說:“既然如此,你殺了他吧,殺了他我也把你的人殺了,反正都沒什麽用了。”勃律一愣,根本沒想到哈爾巴拉是這種反應。怎麽都不會想到,他竟然會當場和岱欽撕破臉!他飛快攪了眉頭,暗罵這人當真是瘋了。還沒待他開口,前麵跪在地上的岱欽就驚恐萬狀地罵了句,便聽他怒不可遏的大喝:“狗日的!哈爾巴拉!你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哈爾巴拉哈出口氣,似是無可奈何:“是你太無能了,不僅丟了自己的命,還把我的糧草弄丟了。你回到我手裏,也是死,何不現在就讓小勃律殺了你。”“哈爾巴拉!”岱欽怒吼,“你不救我,我現在就把你所有的事告訴勃律!”哈爾巴拉似是在看醜角,手指隨意地搭在腰間狹長的彎刀刀鞘上,抬起食指敲了三響,笑了:“好啊,你告訴他,都告訴他。”岱欽聞聲變了臉色,膝蓋摩擦地麵忍不住下意識後挪半寸。他從哈爾巴拉那張麵孔中看到了死滅。他突然心生恐懼,這是從骨子裏對生命活躍轉而哀亡的恐懼。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岱欽喉中忽然發出一聲低吼,踉蹌著站起來,轉身就朝身後狼師的兵馬裏跑去。然而哈爾巴拉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馬側懸掛著的彎弓,呼吸間就已搭上了箭羽,正衝著岱欽的背影直射出去!勃律在眨眼間的轉折裏看到了哈爾巴拉射來的箭刃,他勃然大怒,也立即從烏骨身側抽出弓箭,瞄準劃破半空狠厲而來的羽箭,鬆手射了出去,企圖去偏轉它的方向。然而他過急,這一箭並沒有使得迎麵撲來的箭羽一分為二,而是貼著他上端,擦過箭尾的羽毛,避空朝著哈爾巴拉而去!岱欽還沒跑出三步遠,哈爾巴拉的那支羽箭就迅速穿透了他的胸膛,讓他瞬息失了生氣,睜著眼直直倒在地上,淌出的熱血浸濕了一大片草地。勃律策馬向左避了一步,眼睜睜看著這個男人穿過自己身旁卻被箭釘在了地上,了無生息。而他的那一箭,在即將逼迫對麵男人的時候,讓他歪頭得了逞,讓其擦著耳畔飛過,帶斷了他耳垂上的一串綠石耳墜。這串耳墜直直落進他攤開的掌心裏,被他捏緊甩在地上,由馬蹄踐踏粉碎。“哈爾巴拉!”隨著勃律的一聲怒喊,他看見原本跪在男人馬前的“那日蘇”突然鬆開反綁的手,拽下頭上籠罩的黑布,一張熟悉的麵具赫然顯現在少年的眼底。他接過哈爾巴拉扔來的彎刀,從刀鞘中拔出來的刀刃上,離遠都能看到上麵閃著銀光的尖牙。下一瞬,哈爾巴拉死死盯住刹然失色的少年,手起刀落一揮而下,他身後浩蕩的兵馬中吹起號角,緊接著,便如潮水般向他們湧襲而來!第九十六章 “戰!戰!”勃律渾身充斥戾氣,再也顧不上死在他馬邊的岱欽,眼下的局勢隻能讓他抽出佩刀,一聲令下,和自己的將士們一齊衝入這場驟然掀起腥風血雨中。他揮刀的動作依舊比較吃力,卻仍能將敵軍斬殺在自己的刀刃下。他想衝過橫坪直奔哈爾巴拉這個敵軍的將領而去,可那個男人始終站在原地,注視著兩軍混亂,臨危不亂。他勒起烏骨一路殺到中央,突然眼前刀光一閃,餘光中一個閃著熟悉刀光的刀刃向著他的脖子坎來。勃律大驚,急忙俯身繞過這抹刀子,勒馬猛然向後退卻。他抬起頭,看到了那日重傷自己帶著猙獰麵具的男人,手上拎著的赫然是那把從中原來的有尖牙刃的刀,身上著的卻是那日蘇的衣袍。當即,勃律什麽都明白了,那日蘇怕是早就死在了哈爾巴拉的手裏,那個瘋子佯裝換人談判的借口,借此攻打昭侖泊。他被哈爾巴拉耍了!他怒吼一聲,轉手握緊刀柄,瞪著對麵馬上那個不知真麵目的男人,拽進手中的繩韁,驅策烏骨飛速抬蹄向其狂奔,手中的刀子對準對方的命脈橫掃而過!勃律畢竟在這刀子下麵吃過虧,現在又受著傷,對那柄異樣的刀子有一種潛在的畏懼。但他並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心慌情緒,隻當自己是受傷施展不開,心中又滿腔怒火,手上略微有些發抖。這一刀,他沒有擦過那人的脖子,隻是淩空揮了過去。很快,少年調整好姿勢,再一刀砍下!四處皆是“當當”的兵刃撞擊聲,他的寶刀和對方的尖牙刀也不例外,次次狠厲的撞擊,摩擦著刀刃刀背,呲出一條鐵器間的火光,和勃律眼中的怒火交輝呼應。對麵招招狠戾,跟上次同他過招一樣,路數依舊讓人摸不透徹,依舊讓勃律想不起來這人出自哪裏。少年一個躍身從馬背上而起,拽緊馬繩讓自己的身體從馬背上探出,手中的刀子快準狠地劃過對方的臂膀,在其上麵裂開一道血口。這一刀下去,那人迅速撤身一步,也使得勃律利用手裏的韁繩快速回到了馬背上。但剛坐回烏骨身上,勃律就疼的渾身一抖,冷汗順著脊背直淌,眉頭擰在了一起。他腰側的傷口裂開了。遠處,哈爾巴拉看到這一幕,嘴角的笑意終於抿直。他輕輕抬了抬手,後方剩下的人再次架起了一座巨大的號角,吹響沉重的角音。角音連續三響,震得勃律心中猛顫。他心有不安的四處張望,忽然便覺大地不似戰場上的狂亂,開始有規律的顫動,像是有大批人馬在狂奔而來。也就在這時,東方的略高的高地忽然出現了一片黑影。勃律大驚失色,顧不得和男人再周旋,回身策馬往自己軍中狂奔,邊奔邊喊:“放哨箭!”不遠處的符聽到了這聲,忙跟著小殿下一聲聲傳下去。“放哨箭!”“放哨箭”手拿哨箭的將士聽聲立刻拉弓,對準上方就要射出。緊追著勃律的男人看見了此人,隨手拔出地上一死人身上紮的箭羽,用力揮手向那人徒手射去。這一箭,人死,哨箭也放了出去。一時間,哨箭的尖銳劃破長空,淒厲綻放在頭頂。阿隼在外麵許久,剛要回帳,突然東麵傳來一道刺耳的銳響,在萬裏上空點點擴散。“是哨箭!”營中留下的人隨著這聲突如其來的響動忽然騷動起來。其其格聞聲從帳中快速跑出,看了一眼天空,緊接著就發現她的人已經開始備起了馬。“你們在幹什麽!”其其格怒斥他們,快步上前將還未搭好的繩韁撤下來摔到地上。一直在昭侖泊護她的納曼部將士快速說:“公主,這哨箭一響,就意味著勃律王子已經和哈爾巴拉打起來了。我們的人來報,哈爾巴拉這次的兵馬不止兩萬,勃律王子根本寡不敵眾,現在的情況並不樂觀,我們要立即護送您回納曼部。”“我不回去!為什麽他們在前方打仗,我就要逃回族裏!”其其格不讓他碰自己,迅速環顧了一圈四周,說:“小殿下不是給自己留了‘援兵’嗎!讓他們趕緊出發增援啊!”她推開想再次來攔自己的將士,也不顧身後侍女的勸喊,向著營中心跑。她知道,在不久前,小殿下安排在東麵駐營的將士已經在帶領下來到了此處營地,此時見到哨箭,應該和留在這裏的其他狼師將士準備一齊赴往東北麵增援勃律。她的人沒攔住她,讓其其格趁亂跑到了營中心。不出她所料,留在營內的將士們已經開始整裝待發,就差下令便能一口氣衝出昭侖泊。其其格慌張的想找領兵的那個人,誰知一扭身,撞在了一人的身上。她急忙回頭去看,發現是那個跟在小殿下身邊的中原人。阿隼在聽到哨箭的時候就抬腳往這邊來了,他跟其其格的目的一樣,都想找到豹師和留在此處狼師的領兵將士。其其格驚呼一聲,對阿隼說:“你怎麽還在這裏?小殿下沒有送你回穆格勒嗎?”阿隼不答,焦急翻出手心裏的那枚狼符,對她說:“勃律說一有變動,他留下的五十名將士會護送你回穆格勒,你拿著這個,交給大可汗,大可汗會派兵過來。”其其格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也沒仔細思索為什麽勃律不幹脆直接送她回納曼部,而是叫道:“我不會回去!我會留在這裏幫助小殿下!”阿隼蹙眉,強硬地想把兵符塞進其其格的手裏,但女子一避再避,揮著手就是不接那物什。男人急了:“你一個女人留在戰場上幹什麽!若對麵帶的兵眾多,勃律寡不敵眾,很快昭侖泊就會淪陷!屆時你想回家都回不去!”“女人怎麽了!女人為什麽就不能上戰場!”其其格指著他嚷道,“你別瞧不起女人,我今日還就留在這兒了!”阿隼氣不過,直接罵了一句,卻見小公主理都不理一下,扭過頭繼續去找領兵的人。阿隼猶豫了一下,向著其其格抬腳走去,打算將人直接綁了讓人帶回穆格勒。他幾步趕上前麵四處尋找的小公主,拽過人的胳膊就往後方拖。其其格回頭見是他,拍著他抓在自己身上的手就怒罵了起來。然而還沒走出兩步,有人就困住了阿隼的步子。他一看,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來人麵無表情對他說:“殿下吩咐過了,哨箭一出,便讓我們護送你和納曼部公主回穆格勒。馬已經備好了,即刻出發。”其其格聽到了這句話,瞪著身前的男人氣道:“他分明也讓你回去了!你有什麽資格讓我一個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