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隼微微扭過頭,雙目仔細地落在少年臉上。“他誇我武功好,還說,在我這般少年年紀武功能如此好的,他還見過一人,那是一個入世不足三年的毛頭小子,手裏的刀子擦得鋥亮,雙眼嘣得犀利,整個人跟頭狼崽子似的,隻第一眼就唬得他愣了許久。”勃律仿若漠然地眨了眨眼,然而下刻嘴角就撩起一個不大的弧度,掛著點月光投擲下來的冰冷,有些不屑。阿隼沒看見,接著道:“他同我論了我手裏的劍,點撥了我的劍法,還同我論了天下……”“他說,我不應該繼續待在大慶那攤渾濁水裏沉陷,那水淌下去就吞了人,把人一點點侵蝕,化到最後無骨無肉。他說,我應該馳騁天地,而不是困住自己。”阿隼苦笑:“可我當時身不由己,脫不了身。”少年淡淡道:“然後呢?”“然後……不出幾日,他的人就來救他了,也一同把我救了上來。我以為他會把我捉到東越,未曾料到他放我回了大慶,自此之後都再沒見過他。”勃律懶散地揚眉,喉中輕揚傳出一聲長長的“嗯”嗓,似乎對這個結局並不太滿意。阿隼捏緊手中攥住的手掌的手指,語氣漸漸輕下來,把這句說的極其緩慢,好像難以麵對一樣。他遲疑著說:“其實……在洞中的那幾日,等他睡下後,當時的我曾不止一次想要殺了他。”“就因為他是敵國的人?”阿隼自嘲:“對。其實在那之前,我都以為隻要東越破,大慶一統中原,少了戰爭,便能歲歲合合。”勃律忽而笑出聲,望他說:“那我呢?在我身邊待了這麽久,又不止一次看著我毫無防備的入眠,你就沒有想過要殺了我嗎?”阿隼被他著突如其來的質問攪得愕然。但很快,他就鎮定下來,不鬆少年的手,反而握的更緊。“我從未想過要殺你。”他直直望進少年的眼中,“對,你是草原人,草原和中原如今的戰況岌岌可危,可我從未想過因著你是草原人就殺了你。”他扯開嘴角笑道:“在山洞裏,我掙紮了許久,因為我忽然意識到我之前幾十年的所想似乎產生了偏差。我自知與你們所處的‘世’不同,但我們的‘道’卻是一樣的。勃律飄悠悠從鼻子中哼出一氣,像是感到了滿足,但令阿隼心慌的是他並不說話,還把手從他的掌中抽了出來。男子瞪眼瞧著他,就在要把少年瞧出一個窟窿的時候,小殿下終於莞爾出聲:“我看你就是誰對你好你就巴巴跟著誰。”阿隼本來懸到一半的心呼地落了回去。他垂頭討好地問少年:“還想聽別的?”勃律有些懶散,搖了搖頭:“不聽了,留著以後講給我吧。”此時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少年望眼天邊,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步入了寅時。小殿下看著破曉的光斑,說:“阿隼,陪我去趟議事帳吧。”阿隼感到詫異,有些無措的問:“你們的議事帳不是不能隨意進嗎?”“我帶著你,還算隨意嗎?”勃律笑聲未落,抬腳就朝議事帳的方位走,走了幾步催促道:“快點跟上。”於是阿隼的腳根不得不就快了幾分。小殿下進入議事帳後,直至寅時末都未出來。期間阿隼出去為他備了一碗粥,其餘時刻都謹遵小殿下的話老老實實在帳中陪著他。黎明,金烏霧蒙蒙的在天際邊半遮半掩,雖然陽光看上去引人暖意上身,又照的一方草原漸漸蘇醒,在晨曦中重響呼吸,可在肅穆的寂靜中顯得愈發壓抑。符終於得到了消息,大步流星趕來,向小殿下遞上了最新的音訊。帳中的桌案上攤著一堆務卷,都是近期由於他受傷沒處理的軍務,還有一些是前些時日剩下的從大帳傳來的消息。勃律掀開最近一個大帳來的書信看了看日子,發現離今日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彼時見符進來,他瞥了一眼就了然,放下書信不待男子匯報,先一步開口問:“出去的人都回來了?”“全都回來了。”符凝神道,“勃律,我們的人已經探出了哈爾巴拉和岱欽如今駐紮的位置。”勃律神色一閃:“哈爾巴拉不在烏蘭巴爾?”“不在,他帶著兵駐守在烏蘭巴爾外圍的不遠處。”符把手中的紙呈給少年。勃律邊折開邊問:“岱欽呢?”符百思不解:“也不知這家夥想幹什麽,在離烏蘭巴爾部外五裏的地方給自己圈了片地。”“狗給自己搭了個窩,就以為和主人是一家的了。”勃律冷聲嗤鼻。手上那張指上,展開後看到了一個潦草的布局圖,紙的下方大致化了穆勒河和昭侖泊的位置,上方則點了岱欽和哈爾巴拉現下的方位,周圍是一些隨手畫的地形和其他部族。阿隼站在勃律的斜後方,腦袋稍微一瞥就能看到少年手中的圖紙。他眯起眼,粗略的掃了一眼,吃驚發現和他之前看到的中原的布防圖都不一樣。草原的地勢和中原地勢截然不同,這裏草地空曠,在他看來能藏身築營的地方很少,但就算他不了解草原的地勢,也能從圖中看出哈爾巴拉的那一處尤為巧妙。少年看的認真,視線扔盯在圖紙上,話卻是一絲不苟的問:“探出那日蘇在哪了嗎?”“在岱欽那裏。”符如實道。勃律唰得抬簾:“人如何了?”“沒死,不過我們的人聽到他們要把人送到哈爾巴拉的營地裏去。”勃律冷聲問:“何時出發?”男子沉出一口氣:“今晚。”小殿下突然就合上了手中的圖紙甩回符的懷中,利索轉身,直徑從桌案後的書格上拿下一張略薄的牛皮紙,撐開在案麵上。少年立在案旁低頭靜靜瞧了許久,目光越來越緊,身體逐漸前傾,雙手撐在麵上,按在手下的赫然是一張草原的詳細布防圖。仔細看去,會發現這個布防圖不僅囊概了穆格勒的領地,還把烏蘭巴爾部和其他諸多部族的地界也畫上了上去。少年越看眉頭越發緊蹙,在目光落到昭侖泊的時候,他伸出食指點在昭侖泊附近的水域上,順著一條細細的穆勒河分支往上沿走,最終停駐在烏蘭巴爾的領地。他一頓,把手挪開,向身後的符要了方才那張紙。符一聲不吭將手上的紙遞了上去。少年看也沒看就展開,落在牛皮紙上鋪開,對照著布防圖上的地點,手指重新點上一片顯示出來的草地。他的視線在那裏盯了一會兒,隨著手指的移開目光轉折到離哈爾巴拉的地盤不遠處的一小片空地上。少年哈出口氣,快手從案上拿過一支朱砂筆,在牛皮紙上的這兩處分別畫上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隨後,他的目光遊走在昭侖泊和這兩地之間,思考著從哪個方位進攻才能不會惹起岱欽的注意。第八十二章 符踱到勃律身邊,偏身看眼桌案上的布防圖,神色嚴肅地問:“勃律,你現在如何打算的?”少年直起腰身,手中握的朱砂筆的筆尾無意識咬進齒間。他沉吟片刻,做出了決斷:“若今日戌時還沒等到大帳的對策,就準備襲營救人。”符大吃一驚:“不再等大帳的決策了?”勃律把筆摔在桌麵上,沒太好氣地說:“不等了,再等下去我們都得折在這裏。”這時,外麵營地裏響起聲聲嘈雜,伴隨著淩亂的馬蹄還有人聲的叫嚷。阿隼聞聲走到帳口往外望,隻見遠處營門的方位泛起點點人影,四周能看到的鹿砦再人為的搬運下正在往外擴移。勃律聽到後心下了然,扭頭向符道:“北麵營地的狼師和豹師全都回來了?”“對,那日蘇的消息來的迅即,我把這個給忘了。”符聽到這句話,才想起自己忘記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從懷裏又掏出一張寫了墨的薄紙,遞給少年說:“這上麵記錄的是北麵營地點兵的人數和糧草量,糧草先一步運回營地,現下已經做了規整,外麵我也吩咐好人拆鹿砦擴大營地範圍了。”勃律接過手仔細看了看:“將營地的範圍擴大十丈吧,讓人再把北麵收拾幹淨,別讓馬蹄留下往我們這轉移的痕跡。”符硬聲應下,可轉瞬他卻皺起眉,有些擔憂。男子深思熟慮一番,謹慎不安問道:“勃律,我們本就挨著穆勒河,如今再要擴大十丈,屆時河流汛期水位上漲,營外變成濕地怎麽辦?”“我觀察過,近幾年征伐不斷,導致穆勒河原本的水位下降了很多。”勃律回頭看了他一眼,把手中寫著潦草字的紙丟到桌案上:“雨水季已經過了,短時間內不會造成什麽問題。就按照十丈來擴,務必把戰士們都安置好了。”符還是感到有些擔心,但聽從小殿下的命令仍是點了點頭。這次,勃律開口吩咐道:“去整兵吧。”符立即反應過來他所說的為何意,問:“這次帶多少人?”聞聲,勃律的視線重新墜在案麵上那張四角微卷攤開的牛皮紙布防圖上。他雙手環臂,一手立起來用食指一下下緩慢敲擊著下巴。兼權熟計了能有幾個呼吸,指尖也在下巴上敲了有好一陣。就在符耐不住性子,想從新問一遍的時候,少年終於開了口。勃律脫口的口吻毅然肯定:“挑一千兵馬足矣。”“會不會有些冒險?”符怔忡,“這次畢竟是深入敵方去救人,他們肯定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勃律冷哼:“我猜岱欽是斷然沒腦子能想到我勃律如今還可以完完好好的站在這裏,他的人一定告訴過他我活不成了。”少年神色驕矜,“我們此番首要目的是去救那日蘇,一千兵力足以在岱欽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符聞之想了一下,似乎確實如小殿下所說。岱欽的兵馬根本遠不及狼師亦或是哈爾巴拉,他最多限度也就能撒出三千兵,這三千裏還有一半並不屬於他自己,聽說是早年從各地小部族征來的。況且他的兵不成氣候,狼師精銳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其製壓。再者這次僅是去救人,不起正麵衝突,用不了多少兵力。“好,我現在就去整兵。”狼師裏的每一個人都對小殿下的命令計行言聽,符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自然也不例外,當下果斷頷首,扭身退了下去。阿隼站定在帳口,一路目送著符往遠去走去。他的目光在隨著白晝的溫暖升騰照耀在草地上時,同時也聽到了營地裏愈發喧囂的人聲。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他卻在這絲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嗅見了一股順著空氣飄渺、當下並不存在的血腥氣。這讓他下意識攥緊拳頭,青筋在手背上束束跳起。這一霎那,他仿佛已經置身在了血海中,身旁是刀光血影,一刃刃地劈在能用肉耳清晰聽見撕綻聲的皮肉上。“阿隼,你怎麽了?”突然,耳畔乍響的少年嗓聲把他硬生生從一場莫須有的驚悸中扯了回來。他似是被少年的這番話打斷後扼住了喉嚨,呼吸猛然一窒,不過很快就開始重新喘息。“我無事。”他倏地鬆開緊握許久略發僵硬的全頭,慢慢張緩著五指,想消退那股子暴起的戾氣。小殿下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掃蕩,視線追隨者男人方才所及的帳外繞了一圈,終究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你的模樣可不像是無事的樣子。”勃律說。阿隼蹙眉搖搖頭:“我真沒事……我隻是,突然有些擔心。”勃律眼底不明,問他:“擔心什麽?”阿隼抿直唇縫,目不斜視地看向少年,直言正色道:“若沒收到大帳的消息,今夜你打算讓誰領兵?”他頓了頓,想到目前營地中雖然將士諸多,但跟在小殿下身邊最久,屬於其左右膀的唯有符一人。於是他緊接著說:“是符嗎?你會讓符領兵?”勃律卻意外的否決了他的話:“不,我會親自帶兵。”阿隼先是震驚了一瞬,轉眼便壓抑不住情緒,怒形於色地斥他:“勃律,你瘋了?你才剛醒,傷又還沒好,你要如何騎馬領兵救人?”勃律回斥:“我就這麽無能?受次傷睡個三天就不能帶兵了?”阿隼看他始終滿不在乎的樣子,氣的咬牙切齒:“你就真打算再去鬼門關處走一遭?救個人而已,除了符隨便尋個人帶兵也行,你就非要逞能自己去?”“這是我的決定,不關你的事。”勃律冷然看他,明擺著心意已決。阿隼氣的眼中灼熱,仿若能噴出火把這不當一回事兒的少年給融化了。他怒氣直衝頭頂,怨自己不該多此一舉問這一嘴,當即扭身就拂袖離去,罵道:“你當真是瘋了!”少年站在議事帳內,久久看著男子離開得背影一動不動。直至戌時末刻,大帳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帷帳裏,勃律低頭一言不發地解開身上繃纏的細布,自己給自己換了藥後重新包紮好,起身換了身玄色衣衫。抬手的時候抻到了腰腹的傷口,撕裂疼痛激得他眉頭一蹙,卻硬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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