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冷靜地看著男人,心中卻仿佛能震響天地。沒等來小殿下開口,阿隼似乎有些急了。他深呼吸一口氣,像是用完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蹙眉將少年的手在手心中捏緊了幾分。似是在催促小殿下回應他的話。少年最終卻移開目光,一口從羊肉上咬下來一塊肉,自顧自的吃了起來,阿隼一愣,舔了舔幹燥的下唇,低聲喚他:“殿下?”勃律淡淡“嗯”道,依舊什麽也沒說。瞧他這副模樣,阿隼一口氣憋在胸腔,上不去下不來,覺得自己又被耍了。他質問:“殿下是因為心情不好……才和我做的?”勃律靜靜看著他,突然嗬笑出聲:“想什麽呢。”他掙脫了他的手捏上男人的臉頰,嘖嘖著左轉右轉,將人瞧了一圈。“我若是不願意,你連我身邊半丈都靠不近。”他轉開手腕,捏起阿隼一側的麵頰笑道:“別想些亂七八糟的。你把自己說的這般厲害,小王我稀罕的緊。”阿隼抿唇死盯著他,樣子有些被氣著了。他冷道:“你今天心情很不好。”“是啊,我心情很不好。”勃律順著他說,“所以你就以為今晚我是借著心情不佳又在任性的耍你?”阿隼眯眼,沒在小殿下的麵上看出玩笑的意思。他心中忽地鬆氣,猶豫著到底將疑問問了出來。“你們今日在帳裏究竟說了什麽?”勃律漫不經心地晃晃手中的木簽。阿隼等了許久,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少年倏然低沉道:“父汗對我下了新的詔令。”勃律苦笑:“自小我一直以為父汗是縱容我偏愛我……到現在我才真的明白,他隻是把我視作穆格勒部一把最鋒利的利刃,捧我為穆格勒戰無不勝的‘狼神’。隻要我還能在穆格勒活一天,就能為他帶來大可汗的地位,能為他帶來勝利。”“你看,就算狼師為他征戰數載,現在在他眼裏也不過是放跑哈爾巴拉的一群廢物,就連我這個曾經十幾年寵於膝下的兒子說放棄就放棄,將我仍在這昭侖泊裏做他動動手指傳傳詔令就能揮武的兵刃。”“我忤逆了他的詔令,他收了我在部族的地域交予了延梟,就差沒派人來收回我手裏的狼符了。”阿隼蹙眉,說:“你不該頻繁去找我的。”“不關你的事。”勃律瞥他。“這漫大的草原還能鎖的了我勃律?”少年不屑,“我勃律不會坐以待斃,任由他們將我困在這昭侖泊裏一輩子。”他抬頭遙望漆黑的夜色,少有的星辰頗為明亮,宛如珠玉點綴在夜空中,耀亮著一方天地,好似在為草原上的迷途人照亮歸路。少年驀然輕笑:“阿隼,你看,草原的星星很亮,像極了我阿娜的眼睛。”“你阿娜?”阿隼問。“我阿娜啊,可是西域最美的人。”他身子一斜,重重靠在男人的胳膊上,看著星辰就好像又看見了記憶中阿娜的那雙眼睛一樣。少年注視著夜空,張張嘴,想說什麽,半響過後卻終是先歎了口氣。“父汗似乎從來沒愛過阿娜……在我印象裏,阿娜很美,美的像誤入草原的百靈鳥。我兒時她經常會給我唱西域歌謠,會跳西域舞給我看。她還會做各種樣式摻著糖的麵點心給我吃,有時候是兔子狀,有時候是小鹿狀。”“好吃嗎?”勃律搖搖頭:“每次糖都放那麽多,甜的人發膩。”阿隼低低笑起來,可倚在他肩膀上的少年卻沉默了。他的視線久久不離夜空,嗓音低哀。“可我父汗甚少對阿娜笑過,阿娜在他身邊也不似在我們麵前活得自在。”“直到”少年一僵,那件刻在他記憶深處的事情再次被自己翻了出來:“直到阿娜來到草原的第八年,我親眼看著她死在烏蘭巴爾,死在巴特爾手裏……自那以後,父汗便再未提及過她的名字一次,我也再未見過阿娜的眼睛了。”阿隼沉默,心中刹然一片淒哀。他自小便不知生父生母是誰,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家的人。是老王爺撿回他收當義子,教授用兵之道,傳授人生道義,習武習了十幾載,到頭來卻隻為作君王的殺刃,辟了一條條人血的道。他時常想不明白,義父一腔熱血,淩雲壯誌,視天下為己任,卻為何甘願做那把聽君之令格殺的刀子。他更是想不明白,老王爺扶持多年的太子,命自己伴君左右輔佐的太子,若知曉他野心勃勃,當初還會不會選擇義無反顧的替君而死。身邊,少年看了他好久的沉默,突然將手中的木簽敲進他手裏,吩咐著:“我這肉都涼了,你再給我熱熱。”阿隼猛然回神,發覺肩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立直了上半身。他愣了順,木訥接過咬了一半的木簽羊肉,重新放在火架子上烤起來。少年的心情看起來好了很多,眯眼笑道:“上次沒吃到你的米糕,這次卻吃到了你的烤羊。”“怎麽樣?”阿隼笑問。“好吃,比我吃過的任何羊肉都好吃。”“營地也能做米糕嗎?你上次走得太匆忙,回來了也沒吃到。”“營地好像沒那些東西。”勃律惋惜,不過下瞬就眯眼笑道:“上次辜負你的手藝了,等有機會了你再重新給我做,好不好?”“好。”阿隼彎起笑來,“你要想吃,我什麽時候都能給你做。”等羊肉重新烤的響,身後突地傳來符的大叫。“好家夥,好香!”他蹭蹭兩步跑來,一屁股坐在了勃律身邊。少年有些不自然的朝阿隼那方挪了挪,生怕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什麽端倪。符的視線卻隻盯在羊肉上,他上下看了看這串咬過的羊肉,問道:“阿隼,這玩意兒是你烤的?你趕快也給我來一塊!”“這有你什麽事兒!”勃律不耐煩,“你不是吃過了,連小王的肉都敢從口下搶。”“誰要搶你吃過的。”符話落後就聽出了不對勁,“你嗓子怎麽了?”勃律臉唰的黑下來。“有點風寒,沒大礙 。”“我昨日不過就是說說,你還真染上風寒了?”符嚇了一跳。勃律兩眼一翻,明擺著不想理他。難不成要告訴他,這嗓子是做啞的?少年想趕人走:“你別在這礙我眼,去給我拿壇好酒來。”符一聽頓時不樂意了:“勃律,你講不講道理?怎得隻許你吃就不許我吃了?”他對阿隼招招手,“你快去,再給我烤一塊。”“不許去。”勃律扯住阿隼起身要去拿羊肉而帶起的衣衫,將人重新拽回自己身邊,對符說:“想吃自己烤去,他隻能在這服侍我。”下一刻,勃律一腳將人給蹬坐在了地上。符罵罵咧咧地竄起來,視線往勃律頭上一瞟,即將要脫出口的數落就拐了彎換成了別的話。“你今兒什麽雅興?今早紮的還不是這種發辮,怎得晚上就變了。”勃律一口狠狠咬上重回手裏的羊肉,似笑非笑地瞪上符:“小王樂意,小王就喜歡半天換一個樣式,等改日了小王心情好一個時辰換一個。怎麽,你嫉妒小王?”“我呸!我才不稀罕!”“那還不趕快滾去給我拿壇酒來!”少年又是一腳踹上去,“你不是封了好幾罐酒?今晚小王高興,便同你飲上一飲。”符指著他氣的說不過,抬腳就去搬酒:“你等著,我定喝的你明日爬不起來。”“好端端的,喝什麽酒?”身側,阿隼悄然拽住少年的胳膊,將人毫無征兆地往自己懷裏帶。他蹙眉瞧著符離開的背影,話卻是對懷裏人說的:“你激他作甚?你這樣子,烈酒下肚明日怕是真爬不起來。”“我哪樣啊?”勃律笑嘻嘻地反手勾上身後人的脖頸,吧唧一口啄上男人的麵頰。“我這樣子,還不是你幹的?”阿隼嘴角一扯,愣是半句話說不出來。“行啦行啦,瞎操心。”少年不以為然,“這酒我喝過多少回了,就算灌他個十壇二十壇,小王明日照樣穩穩當當地爬起來把他給打趴下。”第六十九章 勃律起來的時候頭昏腦脹。他撐坐在榻邊怔愣了許久,隻覺四肢略微乏力的打著寒顫。他心道不妙,手掌“啪”地往腦門上一摸,下瞬手滑到脖間,在心裏罵了句。昨日不過是騙騙符,怎得今日一覺睡起來,他還真發熱了。勃律喉中幹澀,無論怎麽吞咽都好似有根刺卡在喉中,咽一下燥疼一下。他無奈垂下手,視線煩不勝煩地在周圍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一旁一盆絲絲暈開的血水和布巾上。他眯了眯眼,好像在疑惑自己的榻旁為何會有這些東西。倏爾抬眸往前一搭,少年瞧見了背對著他靜靜站在小幾旁正在輕手輕腳纏細布的男人。阿隼的背脊上除了一圈圈纏好的細布,靠近肩膀的位置還露出了幾道紅紅的抓痕。勃律直勾勾盯著,舔舔幹燥的下唇,渾濁的腦子依舊轉的飛快。他記得,昨日做的猛烈,阿隼身上的傷有幾道深口子重新撕裂了,自己在最後受不住攀上他肩膀的時候,下手又有些過重。阿隼還沒察覺到小殿下已經醒了。他輕輕放下傷藥係好細布,為了避免吵到殿下,就連穿衣的聲音都是細小的。“上藥了嗎?”身後,少年的嗓音冷不丁響起。阿隼陡然回頭,見小殿下坐在那裏麵色不佳地一眨不眨盯著自己,他急忙穿戴好衣袍,端了將將煮好的熱茶走過來。勃律沒接,眼睛始終盯在他身上。阿隼瞬間反應過來,歎口氣說:“已經上過藥了。”“我離開部族前,給了寶娜一瓶上好的去疤的藥膏叫她給你……你揣在身上了嗎?”他留在帳子裏了。阿隼有些尷尬,心虛的不知道怎麽開口。見他那副表情,勃律就明白了。少年哼道:“我賞你的好東西怎得就不知道隨身揣著?”他自知理虧,隻能好聲解釋:“那藥聞上去就名貴,我這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用不著那個藥。”“給你的便是你的了,心疼什麽,又不是你銀子買來的。”勃律啞著嗓子,悶氣接過來茶水,一口飲完。阿隼蹲在小殿下腿邊,一抬眼便能瞧見衣襟裏麵半遮半掩的紅印。他飛快收了目光,輕聲咳嗽兩聲,將勃律遞還給他的碗碟擱到一邊。一口水潤了潤喉,勃律覺得嗓子沒有那麽幹了,接著氣不順地道:“我自知下的手有點重,若是留了疤,便不好看了。”“行武的人留點疤不算什麽,這又不是留在臉上,沒人看見。”“我能看見。”小殿下眉頭一皺,抬腿把光著的腳踩在他胸口上,暈乎乎的說:“這傷留下來又不是什麽值得你驕傲的事兒,我瞧著不好看,不高興。”阿隼伸手想將他的腳拿下來,可一模卻發現貼在胸口上的腳頗為冰涼。他心下一驚,伸手趕忙將足衣拿來替少年穿上,問:“殿下,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勃律垂下眸子,靜了兩息,輕聲道:“阿隼,我有點冷。”他突然就有些累了,想在這個男人麵前示次弱。男子又是一驚,急忙探上他身體的溫度:“你發熱了。”少年覺得委實疲倦。張嘴剛要說什麽,一口吹進來的風隨著氣灌進喉中,激得他猛烈咳嗽起來。阿隼趕忙起身去將帳簾攏嚴實,又去給他倒了杯熱茶,隨後拿來大氅裹在他身上。少年再次接過茶水,撞上阿隼眼中的深意,分明是在惱自己。他嘟囔一句,這次沒將茶水一飲而盡:“我怎會知道能發熱?以往冬天穿單衣練武都不會染上風寒,更別提春日裏光著膀子在河邊洗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