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允了,隻是顏色尚有一絲顧慮,像是仍在掛念我與獸奴交涉之事。獸台食人之事是他心裏的一個死結,千方百計地往深處藏,生怕有朝一日被我發現了端倪。可心結不消,隻會將內裏磨得更加血肉模糊。“眠眠,”伽薩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他金色的眸子掩在赤色霞光裏,那件玄服上嵌著的蛇目熠熠生輝,後退幾步,身子便匿在了陰影裏。他張口,帶著半分謹慎的試探,“東郊集市的流氓惡匪頗多,你既已去過,往後便不要再往那處走了。以免遭流民誤傷,也叫我掛心。”我立在原地,歪著頭盯了他半刻,方道:“好。”待他轉過身去重新邁開步子,我才在他身後跟了幾步,喚道:“伽薩,你就不問問我,今日在東郊究竟聽了些什麽閑話麽?”“都是舊事罷了。”他道。“是嗬,我這人總是念舊。”我似是無意道,“常常想起從前如履薄冰的日子,在險境之中不知有多艱難、多狼狽。”伽薩頓住步伐,靜靜聽著我的話。我追上他的腳步,輕柔吐著字,“人在絕境之中總有許多事是不得已而為之,魚遊釜中,活著已是最大之幸。若是能選,誰願在泥淖中偃蹇而活?”他側眸看過來,眼神微動,一時有些溟茫。很快又將臉轉回去,默不作聲地抿緊了唇,似乎在與往事相鬥。“眠眠,你是山雪懸月似的人。”他的話戛然而止。我自作主張地私下將那話補全,便是山雪懸月不該被世塵汙濁。“我不是,伽薩。我知道你將那些事視作不得見人的恥辱,我明白,也理解,卻不在乎。”我自顧自地向前走著,撩開垂簾至外室,一直走到了門前,“有句話,從前你對我說過,如今我也想對你說一遍。”我推開門,將殿外那一池鎏金似的晚霞迎入堂中。伽薩眯著眼退了半步,我朝他伸出手。“到陽光燦爛處來。”-萬明的夏極長,當空烈日仿佛要將這座綠洲裏僅有的幾條綠帶徹底曬涸。幸而去歲雪大,宮中貯足了冰。“這天氣實在熱得厲害。”我用手扇著風,拂到麵上仍是暖的,容安忙使喚兩側小奴將扇子扇得更大些。沈寶瓔雖長住在自己閣中足不出戶,卻好似對東君殿的事皆有耳聞。前日我嗔了一句熱,昨日她便將淵國帶來的薄綢送來了十匹。桑鳩將綢緞送來時,我抬了抬眼皮,懶懶道一句“替我向妹妹問句安”。容安帶著小奴將綢緞拿去庫房,他便俯身上前,將明珠閣中的諸事告知於我。沈寶瓔思鄉,自打聽聞宮中有幾位淵國樂伎,她便日日請到閣中聽樂。平日裏或是繡花、或是吟詩,連一個外人也不見,竟沒有了旁的事情。“這倒是奇怪。”我擱下筆,“你替我再盯仔細些,千萬不要有所疏漏。”桑鳩應了句“是”,捧起我備的一枚玉環為回禮,麵色如常地領著剛剛進門的小奴折返。“你這位表妹倒是當真安心在此處住著了。”伽薩往桑鳩離去的方向睇了一眼,繼續扶住我的肩,“若真查不出什麽,眠眠打算如何安置她?總叫她在宮中住著,我……”“你不高興?”我轉過身,踮起腳親親他的唇角。他攢起眉頭,“她到底是太後送來膈應你我的人,就算眠眠不在意,我心裏總是橫著根刺。”未幾,他又添上一句,“眠眠似乎從不怕我被人勾了去,上次那女奴也是。”“難道你真會被人勾了去麽?”我彎了彎眼眸,繼而轉過身去重新握了筆,在瓷硯上飽沾了墨汁,“寶瓔若是當真無意為太後的臂膀,我便在城中尋個好些的地方替她建一座府邸安居。她被遠送此處,不好叫她再受一次我曆經的苦楚。”提筆在紙上畫出一道弧,我心裏盤算著,“至於婚嫁之事,萬明不缺好兒郎,不過還得問問她的意思。”忽地,我想起一人,竊笑道:“你說你那三弟招蜂惹蝶的,若是見著她當如何?”“他?他那副懶怠模樣,成日裏眼皮都不願睜全了,獨我令他做些什麽事時才肯有幾分正色。且你們淵人都講究門當戶對四字,伽葉替我做事這些年汙名在外,恐怕不成。”伽薩看了看我畫的那一筆,“畫畫呢?”我不悅地哼了一聲,“萬明的字便如畫似的,這兒一彎那兒一圈。”我對著他方才寫在一側的字比劃許久,捏起紙的對角遞到他麵前,“喏,這不是一模一樣麽?”伽薩寵溺地歎了口氣,抬掌覆上我的手背,握緊了那支筆。他寫淵文還不至於多好看,萬明的文字卻行雲流水中鋒芒畢露。筆走龍蛇,劍鋒似的劃過紙麵,成了個淩厲雄健的“誅”字。我端詳了片刻,提筆斜著在那字上一劃,“這字不吉,不可寫。”“眠眠既要問政,要用這字的地方多著呢。”伽薩滿不在乎道。他一手繞過我撐在桌上,一手握著我的手,胸膛緊貼著我的後背。夏日衣衫薄,萬明的服飾又向來遮不住胸膛,仿佛身軀赤然相碰。我身上莫名地熱起來,側臉看去,他正也歪著臉端詳我,眸子裏含著幾分燥熱又疏懶的笑意。一時間,我腦中空白起來,隨之便是胡思亂想。餘光掃過一旁侍奉的奴,我麵上倏地一燙,僵著脖子把臉轉了回去。從前讀話本時,總覺得那些白頭到老的夫妻到最後都成了得過且過的親眷,如今才知並非如此。或有一日不再如烈火般灼燒,但彼此之間總能在無意中覓得一絲猝然的愛意。“怎麽突然不說話了?”伽薩覆在我手背的手垂落了,搭在我腰際。他玩笑著,“是為夫寫得太好看,將眠眠懾住了麽?”“從前隻聽美人能閉月羞花,不見佳字羞美人的。”我擱下筆,附和道:“是呢,若是某人的畫能寫得同字一般好,那才是萬事大吉了。也不至於畫個杆子當美人,畫個樹墩當月亮。”伽薩搭在我腰際的手驟然收緊,手指在我腰側一撓。陡生的癢意叫我渾身一顫,瑟縮著肩頭就要躲,反被他牢牢抱在懷裏掙脫不開。他手上的動作不停,直撓得我笑到喘不上氣,身子無力地倚在他胸口,一副任由擺布到模樣。淚水蓄在眼中,隨著身體的顫抖,幾下便滾落下來。我張了張嘴,半天才喘上一口氣,連忙求饒道:“好伽薩,你饒了我罷!”他不肯就此作罷,便得寸進尺,“我是個隻知道畫竹竿和樹墩的粗人,也不知道什麽憐香惜玉。”“哎喲。”我艱難地轉過身,雙臂環上他的脖子,“我說錯了,我再也不說了,好不好?你畫得最好看了,此畫隻因天上有呢。”伽薩的眼角微微翹著,偏還要假意繃著臉。我心底偷偷“哼”了一聲,口中左一個“夫君”右一個“阿萊加”地念道,湊在他麵前親了又親,才將他強行抿住的唇哄地向上勾了勾。“就知道叫我哄你。”我見他鬆了手臂,連忙鑽出去,跑開幾步做了個鬼臉。伽薩不追,隻是靠在桌邊靜靜地看著,雙手環抱胸前。“我就是喜歡眠眠纏人的樣子,”他笑著,“可愛得緊,也活潑得緊,像從前天真爛漫的樣子。”-自伽薩在禦前下了詔令,鄒呂一黨仿佛摸清了風向,緘口不再多言。而伽薩又拋了個肥差至他們之間,數位文官為此爭得頭破血流,再借機貶謫、外調,一時瓦解了鄒呂一黨半數的門客。就此,朝廷暫且安分了一陣子。不過也僅有短暫的一段安寧時日,灼日的烈陽剛消退幾分,鄒呂便飛快地重振了旗鼓,仿佛在趕在秋風起前再次束住我的手足。隻不過他此次未曾直接將矛頭指向我,而是奏了民心不穩一事。起因,是伽薩將他的一位門客調了外任,赴任途經蜃渠一帶時,那人回稟見諸城俱立了掩麵的人像,恐怕有人刻意擾亂民心、其心可誅。我立在殿後,聽著前堂的朝官議論紛紛。鄒呂並未親自開口,而是由下屬的若幹小官為其喉舌。我隔著珠簾朝那殿上望了一眼,當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伽薩因先前之事對他多有不滿,而一旦張口就會遭其斥責下遷,久而久之便也無高官再多言。而堂下品階較低的言官則不同,一來是位階太低降無再降,二來他們的鼻子比狗的還靈,未必嗅不出此前伽薩有過動搖的時刻。隻要能勸動新王,便是為自己多爭了一條升遷之路。因而,如今圍繞在鄒呂身邊的多是些久無升遷之機的小官。“王上,民為國之本,若有人妄圖動搖民心,便是對王上大不敬!”那人慷慨陳詞,大有為萬明江山嘔心瀝血的模樣,“動搖國本,便是有異心,是為反賊!”“幾座像罷了,萬明自古以來為立功者立的像不計其數。諸卿百人立在殿中,就無其他要事可奏麽?”伽薩的聲音冷淡,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寒冰上。“王上對此不以為意,可當初危王亂國,正是為其母在國土之上立了無數玉像。”群臣中又一人出列,我見鄒呂的眸子一偏,便知道那也是他的門客。那人繼續道,“此乃禍國之象。”自伽牧獲罪入獄後,朝中諸人紛紛稱他為危王,即是將萬明置於危地的意思。我聽他一番謬論,心中已經動不了怒,反倒是被逗笑了。除去我不是女兒身,這些莫須有之罪加諸我身,已與那紅顏禍水沒了分別。“大人這話便是說笑,危王大肆立像是為了揮霍國庫、勞逸百姓,而百姓立像是為了感謝王後為治疫病操心勞神,豈能混作一談?”明意昌亦出列,拜過堂上便對著那人譏道,“好歹也是讀了書的人,竟連這些道理也不明白,怕是將書讀到茶肆中去了!聽聞大人過往常去茶肆消遣,如今王後力主釋了茶奴,大人是因此記恨才多加毀謗的罷?”一番話直白激得那人麵紅耳赤,忙駁道:“我……我何時去了……百姓所為焉知不是受他挑唆?若他想借此慫恿百姓揮霍錢財,以至於無稅上繳朝廷,豈非與危王行徑無異?”“慫恿?你是親眼見著了還是親耳聽著了?張口便是汙蔑!”明意昌罵起人來尤其厲害。那人滿不在乎地轉過頭,“想來明大人多為王後說話,是因身為外族,故而想向王後示好罷?否則,怎麽先前不見明大人多言語,如今倒是恨不得一張嘴說盡天下話。”“許王後掌這事的是王上,大人是說王上遭人蒙蔽麽?朝堂之上尚且紅口白牙地詆毀,私下還不知怎樣汙蔑王上清譽!”明意昌反駁道,“再者,許臣做官、許外族人入朝堂是萬明自古便有的規矩,是先王一早定下的。你所言,不但冒犯王上,還冒犯了萬明的曆代明君!王上,依臣看,這人才是亂臣賊子,不得不除啊!”“這……王上明鑒,臣萬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意,更不敢冒犯王上與諸位先王!”那人慌忙跪下請罪,口中飛快地轉換道,“既然……既然王後是王上欽定之人,臣一向聽聞王後溫和敦厚,為人再知禮明儀不過了。臣是受人蒙蔽,對王後多有誤解,才……”“既然你易被人煽動,便革職歸田。”伽薩重重地自鼻腔裏呼出一段氣,聲音中含了慍怒,“晟都朝中數百文官,除了幾座像,竟無一要事能夠稟報。孤養著你們這群人,百姓的膏脂進了你們的府邸,如今竟對著幾座像指指點點,孤要你們有何用?!”堂中二人肩頭一縮,眼睛飛快地看向地麵,又不自覺轉向鄒呂的方向。鄒呂恨朽木難雕似的咬緊牙關,抬起頭時已麵色平和,眸子不經意地朝我所站立的地方一輪。我撤步向後躲了躲,目光仍緊緊鎖在他身上。“王上,臣以為,幾座像足可見百姓對王後多加愛戴,亦是對王後治疫之功的讚頌。既然百姓願意如此,自然當遂百姓之願。”他抬起眸子,謙遜地出列一禮,“不過王後好心,恐怕被奸人所利用。”鄒呂言辭如此反常,我不禁眉頭一皺。他不卑不亢道:“臣要奏的,是淵國使臣溫辰假公濟私,妄圖借外族流民擾亂晟都安定一事。此事事關重大,亦牽連王後,還請王上親自定奪。”第133章 殺心“公子就這樣走了?”容安跟著我從後門出了殿。正是暑氣最盛之時,焦葉卷了邊兒,風一吹便紛紛地往下墜。我抬袖一遮頂上的驕陽,沉下眸子遠凝那座巍然聳立的金頂大殿。萬明的高台算是有些巧思在其中,夏日裏遭樓宇一遮日光,宮道上便鋪滿了陰翳,加之玉的寒涼,暑氣能消減不少。不過那殿中的火氣,怕是隻增不減。“他想對長硯下手,有人比我更急著見伽薩。”我挑著蔭蔽處走,“長硯必然不能動,此舉不過是在朝中造勢,將禍水東引至其他淵人身上。鄒呂動不了我,隻能旁敲側擊地去我臂膀。”“伽殷公主定然不會讓小溫大人處於險地,王也要看在公子的麵子上悄悄偏袒一把。”容安摸了摸下巴,口中琢磨著,“鄒大人這樣,是叫旁人對公子身邊的人心生不滿。他們總說公子蠱惑民心,其實做這事的反倒是他們自己。”“背著我讀書了?”我轉過頭去打趣一聲。容安不好意思地垂著頭,支吾幾句:“奴也想明白公子每日都在想些什麽。”我口中“嗯”了一聲,趨履向前慢悠悠踱著步,“鄒呂此舉無非是想提點朝中百官,萬明的政事不能讓外族人涉入。他想得不錯,卻忘了這一步也是招險棋。一味地與我較勁,卻失了為官的根本。”“若是當真引起各族官員彼此仇視,必定波及城中百姓。屆時朝廷上結黨營私之風更盛,晟都內百姓互視如寇仇,萬明的安定便不能長久。”我道,“什麽撫民司,什麽外族官,都成了一紙空談。”“那公子可要與王提及此事?”容安忙追問。我搖頭,無奈地將唇角勾起,雙目微斂著看向被高台分割殘缺的蒼穹,將一片遊雲攬入眸中。心中思緒迸然而出,片刻才收起,“他比我更清楚這事兒。我隻是想看看,他如何駁了鄒呂,平息事端。”-此後三日,溫辰被傳至宮中走了個過場,回去後撫民司便多了個副使。說是個象征了萬明的小官,來替溫大人打打下手,其實未必不是伽薩塞進來的心腹。縱然平日裏也不是日日到任,可一到任,司中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連隻貪睡的貓兒都得搖醒了。我聽了這話,隻將茶蓋重重落在杯上,不再多言。伽薩想以此平息朝中人言也無可厚非,可惜叫我不好再借著往撫民司去的由頭往別處跑,免得消息傳回宮裏,多生事端。“主子又在宮裏受了委屈。”宴月蹲在樹墩旁,“都不笑了。”我坐在樹墩上看他新製的暗器,精巧的小駑捧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打量。今日借的由頭是往晟都城郊視察民情,城郊有一片野原,從前萬明的公子王孫們常來此處狩獸。到了伽薩為王時,手足凋零,又無後嗣,便荒蕪了不少。宴月不知怎麽相中了這個無人之處,三天兩頭便往樹林裏鑽。“朝中製衡之術,沒有總是偏袒我的。隻有人人輪著退讓,才能安撫人心、維持穩定。”我將小駑抬起在眼前,闔左眼將箭簇隔空筆劃著,“可也確實叫人心累。”“我不管鄒呂是什麽人,若是主子不高興,我這就去殺了他。”宴月“騰”地站起身,寬鬆的衣擺在我麵前一晃,我連忙放下小駑。“鄒呂這人暫時動不成,”我垂下雙手,腳尖踢開一顆石子,“我與他再周旋幾回,再說罷。”“為何?主子從前在伽牧手底下受苦,若是如今還不能恣意,那……”他話到此處頓住,碧玉似的眸子瞥我一眼,又蹲下身,“反正我不願主子受委屈。”我抬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腦海裏那個獸奴的身影逐漸清晰地浮現。已過了幾日,他也該出來答一聲謝了。未幾,我回過神,宴月正仰著臉看我。我清了清嗓子,指尖在弩機的銅壁上敲了敲,“鄒呂其人,於伽薩並非一般臣子。他自幼不受待見,是鄒呂親自教導了他,情分恐怕比他與舊王之間的還要深幾分。”“那又如何?”宴月麵上露出些許不滿。他似乎窺得我與伽薩因朝政有些疏遠,言語也愈發大膽了起來。“若隨意處置了鄒呂,怕他心中難過。”我站起身重新端起小駑,“不說這個了,你教我用這駑罷。”宴月愣在原地沒動。我緩緩將目光挪過去,隻見他怔怔地盯著我,薄唇微張,似乎在抑製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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