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溫和一笑,餘光瞥見當初來萬明王宮裏給我送瓷哨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不遠處。雖然早已須發皆白,那雙耷拉著褶皺的雙眼依舊看得出微微彎起的跡象。他朝著我緩緩點了點頭。“是啊,”我摸了摸男孩的頭頂,“你真聰明。”未幾,那群小孩兒竟都跑開了。他們在村子裏穿梭,邊跑邊用清脆的聲音喊著:“聖子殿下來了,大家快出來呀,聖子殿下來了!”我被他們這行為弄得微微吃驚,不過片刻的工夫,竟真的家家戶戶都走出人來。或是青年壯漢,或是老幼婦孺,一齊擁到我麵前來,手裏多多少少都拿著些東西。仔細一看,多是孩子們親手雕的石頭小像。“聖子殿下,”那小兒腿腳利索,從人群後頭一鑽便跑到了最前麵,手裏捧著個小狐狸的石刻高高舉到我麵前,“這是我給聖子殿下雕的小狐狸。”一旁的小女孩兒不甘示弱地也將手中的小石頭舉高了,脆生生道:“聖子殿下,這是我雕的小狐狸,是紅色的!”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吵嚷起來,我被那些五光十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石頭晃花了眼,隻好誇完這個誇那個,誇得口都幹了也誇不完。到最後,手心裏堆了一大堆小狐狸石雕,周圍站了一大群眼瞳明亮的小兒。“孩子們都想感謝聖子殿下,我們也是一樣的。”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子站出來,眼含熱淚地看著我,“若非聖子殿下在饑荒時相助,我們這些人都不知道如今在哪裏了。”我看著她,覺得有些眼熟,這才認出她是白瑕的母親。隻是如今麵色紅潤了些,也不似那時瘦削蒼白了。似是感應到我的目光,白母抬手撫上了自己的腹部,麵上幸福地笑著:“我總覺得,也許是他又回來看我們了。”“我體內也淌著賀加的血脈,總想為大家做些什麽。”我將那堆小石頭聚在手心裏,“這應當也是我母親的心願。看著大家如今過得好,我心裏也很是高興。”馬車停在不遠處,為了不打擾我和族人們團聚,伽薩留在車上不曾下來。我心想著不能讓他孤零零地等太久,囑咐了幾句讓他們好好生活便要返回車上。湊在最前頭的那個男孩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仰起臉問道:“聖子殿下以後還會來看我們嗎?”我彎下腰,笑眯眯道:“不要叫我聖子殿下了,叫我哥哥罷。若是將來得空,我再來看你們,尤其是你,我要看你長得高不高,力氣大不大,好不好?”男孩興奮得雙眼都變得亮晶晶的,大聲答道:“好!”老人站在我身邊,道:“以後若是想了,就把這裏當成家罷。不論何時,大家都在這裏恭候聖子殿下。”一股暖意淌過心口,我點了點頭道:“好。”-又乘著馬車行路片刻,終於到了伽薩所說的風景秀美之處。那是一片遼闊無際的平原,一眼望過去能看見廣袤的蒼穹與飄忽不定的雲團。在宮裏待久了,乍然到這無比寬闊之處,我竟覺得連身體也舒展起來了。平原附近已經挖了幾個小坑,顯然是礦丁在勘測地形準備開礦了。伽薩牽著我的手至一旁蹲著的幾個小販處,對方打量我們一眼,動手將竹筐上覆著的布掀開。那沾滿黑手印的白布底下,居然碼著整整一筐鮮豔如血的紅寶石!如今正是黃昏時分,金紅落日的餘暉落在寶石之上,折射出清透而嬌豔的紅色,宛若剛剝開的石榴,寶石的部分通體幹淨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我記得賀加太後的妝奩裏就有一對銅鍍金嵌珍珠紅寶石耳墜,那一抹動人心魄的紅被精巧鑲嵌在極盡奢華的雕花金托上,不知令多少前來請安伺候的宮妃們豔羨。要知道那是宮中巧匠遍尋京城,方湊得這樣一捧寶石來製耳墜,賀太後的五十大壽。而眼前小販筐中的寶石,成色並不比太後耳墜上的紅寶石差。若是讓她們知道在萬明這偏遠之地竟有這麽多的珍寶,哪怕是跋履山川也定然要叫人尋了過去。我驚奇地俯下身去,想拿起來一瞧,卻被小販阻止了。他指了指遠處幾個淵人模樣的商賈,告訴我這筐寶石已經被貴客要走了。我略一思索,斂衣朝那幾人走了過去。“你是……”正在攀談的商人注意到我,正要出言詢問,忽地麵色一變,伏下身去,“草民叩見公子。”我摸了摸臉,心想這兩顆痣可實在是揚名天下,便請他們起身。較為年長的一位富商向我坦言,他們來此處尋寶石是想製成首飾賣給京城中的貴眷們。“萬明的寶石成色極佳,隻是來回一趟太過折磨人。”富商無奈笑笑,“可這……這又確實能賣得好價錢,來這一趟也不算虧。”一旁一個臉頰尚顯稚氣的少年插嘴道:“若是能修條路來萬明就好了,爹給我的十二匹駱駝就剩了一半兒。”前一個富商輕輕給了他的腦袋一巴掌,低聲訓斥道:“公子麵前,不得無禮!”隨後不好意思地按著少年的頭向我賠罪。我心上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俗話說酒香也怕巷子深,若是讓淵國的王公貴族皆知萬明盛產成色上佳的寶石,便是他們坐得住,那些京城的富商們也坐不住了。若是大家都爭先恐後地來求,沈瀾就算不願通商,他這一隻貓也抓不完掉入錢眼裏的無數隻老鼠。若要大家都來買……我道:“這寶石實在是好看,異國他鄉相逢即是有緣,本公子便題一幅字贈予你們,也算是犒勞你們一路風塵來此。”說罷便尋來紙筆寫了個“好”字,交給那富商。富商自然喜出望外,前恩萬謝地收下了。走出幾步路,伽薩笑道:“眠眠倒是聰明。”我衝他微微一笑。如今那寶石可就不是普通的紅寶石,那是“沈公子說過好的寶石”。這下子,怕是不願通商的沈瀾第一個要全包,隨後便是那些逐利者、跟風者。隻要開了一條口,接下來的事便容易多了。-步至平原之上,伽薩喉中吐出一聲哨音,頃刻之間,一團黑影自遠處奔跑而來,矯健身姿如一支貼地飛行的利劍。待到那物在我麵前站定,我才看清這是一隻威風凜凜的黑豹。“這不是……”我試探著伸出手去,黑豹先是齜牙咧嘴了一陣子,又昂首用鼻尖在我手心蹭了蹭,隨後便順從地將頭頂貼在了我的手心。它竟然還認得我!我驚喜地蹲下身抱住了黑豹,用力地撫弄著它光滑如緞的皮毛,口中親切地喊道:“煤球!我還以為我把你弄丟了,好久不見,你居然都長得這麽大了!”煤球聽見那聲久違的乳名,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踩了踩爪子。也是,他如今都長得威風凜凜了,與從前那個一小團的煤球早已大相徑庭。“它有靈性,不知怎的從宮中逃出來,在此處長大了。”伽薩亦垂首撫弄著它的皮毛,指尖掠過瘦長靈巧的尾巴。“你怎麽找到它的?”我迫不及待地問。“這個嘛……”伽薩站直身子,遠眺著又一物從數裏之外飛快靠近。我抱著煤球,順著他的目光向那處看去,隻見一團雪白的巨物奔馳而來。見狀,煤球立刻齜出了尖利的牙齒,卻被隨之而來的白色短毛糊了一臉,隻能懨懨地垂下頭往我懷裏鑽,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兒。“踏霜?!”我看著眼前的白狼,許多記憶突然之間都湧入了腦海。踏霜吐出紅舌來舔舐我的手心,又被煤球偷襲似的一爪拍在了臉上。這一豹一狼冤家似的互相打鬧起來,在野原上迎著落日肆意追逐奔跑。一隻手垂在我身邊,我將手心遞過去,伽薩一把將我拉起身。“那天我帶著踏霜無意中經過這裏,它突然不願意走了。”伽薩抱臂看著空中突然加入戰場的獵隼,無奈笑笑,“我隻好任由它自己走,居然在平原上找到了煤球。它還記得我。”“一晃都過去好幾年了。”我站在夕陽下,含笑看著它們嬉戲,勾住了伽薩的手臂,“我還記得那時你帶我馭狼,我說我不會。我那時沒想過會騎狼,也沒想過最後竟會發生這麽多事。”“跟著我吃了那麽多苦,後不後悔?”伽薩問。我搖了搖頭,道:“不後悔。”作者有話說:我好涼啊嗚嗚,大家有什麽建議和我一定要和我講哦,如果不想在評論區說可以來微博偷偷告訴我,這樣我才會成長~(但是不許罵我)新春番外:熙熙歲暮將至,笙歌漸起。錦春記不大的鋪子裏忙得熱火朝天,我不好意思將人都哄開,隻能擠在一群小兒之中,好不容易才護著懷裏兩包鳳凰卷完完整整地到了街上。伽薩無奈地一挑眉,將手裏已提著的芙蓉糕、合意餅揚了揚,伸手接過我新搶到的吃食。“宮中的點心那麽多,偏要擠在人堆裏。”他垂著頭與我咬耳朵。我舉起食指在他眼前一搖:“那可不一樣。要說點心,還是錦春記的有意趣,我從小吃到大呢。”說著又要往一旁的蜜餞鋪走,門口好大一塊牌匾,“趙家樓”三個字躍然紙上。“趙家樓的酸果、蜜果都很好,我多買些,回萬明時在路上就不無聊了。”我抬腿往裏去,伸手先抓了一把蜜金錢桔塞給伽薩,邊嚐邊與迎上來的小廝道,“這個包起來,酸青梅也要一包。”末了一思量,索性將手一揮:“罷了,每個都包一包。”伽薩百無聊賴地嚼著蜜餞,不時因嚐到酸的而狠一皺眉。萬明人過年常常宰羊烤肉,一人能吃下半扇去,這些蜜餞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小食。我伸頭過去檢查,嗔道:“可別吃光了,給我留著些。”“好,好。”他拍拍手上的糖粉,抱著胳膊等我。未幾,遠處顫巍巍地邁著小步跑來一老宦,四處打量一眼,將我引至一旁道:“公子怎的逛至此處,讓老奴好找!”彼時我正忙得鼻尖滲出薄汗,見他是沈瀾身邊得力的大監,忙抬手一擦,將扔在伽薩手裏的竹葉青團紋灰鼠鬥篷取來披在身上,問:“什麽事這麽急?”“公子……”老宦被我問得一愣,急忙道,“除夕宮宴就要開席,諸位王公都已入座了,公子若還在此處耽擱,恐怕去遲了皇上要怪罪。”“哦!”我點點頭,將肩上的薄雪撣去,拉著伽薩上了馬車。數月前,沈瀾曾給我寫了封信。信中不外乎是問我身體如何,隻在末尾點了一句,說我已經許久不曾回京,內裏透露出些許責備之意。伽薩與我一合計,暫且將國內諸事托給了伽殷公主。後者傲嬌了好一會兒,叫我給她帶些淵國時新的絹花回去。“皇上無子嗣,公子是自幼養在宮裏的,最能撫慰聖心。”老宦跟在車側,與我恭敬道,“皇上這些年,很是思念公子。”“勞皇叔掛念。”我往口中丟了一顆雪山梅。“老奴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宦又說。“大監但說無妨。”老宦在車外斟酌一番,低聲道:“公子在禦前,萬不可與人拉拉扯扯。”聞言,伽薩扭頭打量過來。我將梅核吐在帕子裏,問:“是皇叔的意思?這婚可是他親自賜的。”“哎呦,皇上心裏如何想,隻怕公子比老奴更清楚不過了。”老宦說。我輕輕哼了一聲,勾住了伽薩的手臂。-一別數年,沈瀾的樣貌倒是不曾大變,隻是眉眼間的鬱鬱更重了些。“鶴兒,你在風沙之地數年,受苦了。”他坐在高位上,目光卻像是被糖黏在了我身上。我站起身敬酒:“勞皇叔掛念,不苦。”“朕記得皇祖曾在京內設公主府,讓你的姑姥姥、和親的長樂公主與駙馬一同住在京內,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沈瀾自顧自地說起來。“皇叔今日酒喝多了。”我朝老宦使了個眼色,斂衣坐下,自顧自地吃了口軟炸裏脊。老宦心領神會,連忙開始布菜:“皇上嚐嚐這道,黃燜魚翅。”“朕是說……”沈瀾擋住老宦的銀箸,張口又欲言。伽薩舉起酒杯,起身道:“陛下,小王當年立誓,願以萬明千裏江山養眠眠一人,陛下實在不必擔憂。”話已至此,又在除夕宮宴上,沈瀾隻能作罷,兀自喝起悶酒。許是我坐得太近,仿佛聽見他嘟噥一句:“你哪裏有千裏江山。”未幾,宮奴端著金盤上來,竟是一隻整蟹。“往年不都是螃蟹釀橙麽?”我看了看落在手邊的銀錘銀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