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的飯菜也不好吃,黏糊糊地長著青斑。我有時肚子痛得睡不著,有時還會上吐下瀉,可有時也沒事。先前有個很好的公子拈了塊肉賞我,我沒吃過這麽金貴的東西,捧在手心裏小口小口地啃著,生怕一下子吃完就沒有了。他也看著我笑,問我想不想出來。我心裏是想的,可他們說我是罪人,我就不敢奢望這些了,於是搖頭。他眨著那隻僅剩的好眼,似是很驚訝,招手讓我坐到他腳邊去。但是另一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公子不願意,就叫人又把我送回了這裏。說到底,若是當初不曾犯錯就好了,興許這會兒還能同爹爹阿娘在一起說話呢。這世間這麽廣袤,世上的人又如此之多,怎麽就隻有我落得孤身一人呢?我伏在地上描畫著那張辨不大清的人臉,忽而覺得孤單,一股酸意衝上眼眶,淚水就如六月的雨一樣驟然而至。“你是一個人麽?”淚珠大顆大顆地打在他臉上,我難過地連聲音也變了調,“咱們來做伴兒罷,好不好?”他不說話。我的淚水在他眼眶裏聚成一小汪,緩緩向下淌去,他好似在陪著我哭。那條蛇不知何時又爬了過來,泛著涼意的身子盤在我腳邊,試圖用它那微不足道的體溫溫暖我片刻。我們就這樣枯坐了片刻,直到又一陣劇痛漫上身子,我抱著頭跪伏在地上,感到有一把尖刀順著脊骨劃下去。一刀挑斷了我的背筋,挑著兩側的皮膚往後割去,要把血肉都剃下似的。我嗚咽著側倒在地上,仿佛是一隻即將被剝去人皮的厲鬼在挽留自己最後的一絲顏麵。掙紮之間,我又想起他們總是拿著一張畫像叫我認,畫像上的人眉目冷峻卻又帶著幾分俊俏。我盯著他看了許久,隻覺得他很好看,但我確實不認得他,心裏沒由來地一陣失落。後來他們拿來了另一張,畫上是個在花架底下念書的公子,生得很是溫馴柔美,眼尾彎彎的跟桃花瓣兒一樣。我也覺得他好看,可還是說不上名字來。原以為他們會責備我愚鈍,不曾想他們聽了反而很高興,賞了我一杯甜酒。原來,人蠢也是有好處的,傻人也是多福的。耳朵貼在地麵,我聽見遙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牢門震響。我抹開臉上從眼鼻中淌出的黑血,艱難地認出他是那個賞我吃肉的獨眼公子。他手裏托著一個錦盒,裏頭盛著丸甜甜的藥,用清水喂我服下,我的身子很快就不痛了,趴在地上斷斷續續地喘氣。他垂眼瞥見地上那張人臉,鋒利的眉毛皺起盡顯厭惡之色,我連忙胡亂地抹了幾下泥灰把那人蓋住。末了,他突然彎腰把我抱起來,轉身就往地牢外走。我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眼淚又撲簌簌地往下落在他肩窩裏。我記得從前也有人這樣抱過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他告訴我,他叫伽萊,如今是個閑散的小君,封號叫長平。我穿上新製的杏紅色衣袍,坐在輪椅上聽他說話,掩於圍毯下的手悄悄戳了戳自己的雙腿,毫無知覺。伽萊說我受了傷,以後隻能坐在輪椅上了。他不肯說是什麽傷,隻安慰我說已經喂了我解藥,以後可以好好在這裏生活。一聽不用再回陰冷的地牢,我又驚又喜,連忙追問:“那王怎麽肯寬恕我呢?我犯了那麽大的錯呀,我以為一輩子都要被關在地牢裏了。”“你不用管這個,以後就在這裏。有事就支使外頭那些人,我有空會來看你。”伽萊沉默寡言,肯和我說這麽多話已是破例了。我感恩戴德地管住了嘴,衝他彎眸笑。他突然動作有些局促,隨口扯了兩句話就推說朝中有事,正打算離開,又添上一句:“身子可還不舒服麽?”“唔,”我支吾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片刻才道,“我日日心口疼,不知道是不是因傷。”“疼得厲害麽?”他又皺起眉。我瞅了他一眼,不大敢說話了。“疼得厲害麽?”他蹲下身,與我麵對麵。“厲害,也不算厲害,我也不曉得了。”我慌張起來,說話越發吞吞吐吐的,“但是每日都疼,像是有刀割、有針紮……”我看著他,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疼得我好難過,日日都想哭,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丟了。”伽萊神色一凝,顯然是在思考。半晌,他嚴肅問道:“你丟了什麽?”我被這忽然冷下的聲音嚇了一跳,探出身子抓住他的衣袖,央求道:“我不知道,你幫我找一找,好不好?我不知道丟了什麽。”伽萊半信半疑地打量著我,隨後隻說幫我找巫醫來看看,轉身走了。我費力地轉著輪子送他到門口,再轉著輪子回到裏屋。等到四下裏都無人了,藏在袖口的那條小蛇才慢吞吞地爬出來,張大嘴又咬了我一口。同樣是那個金色眼睛的男人,他撥開雲霧朝我走過來,我盯著他的蛇瞳,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他和伽萊給我看的第一幅畫像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我丟的東西,是不是被他拿走了?可我又著實不認得他呀!“你究竟要說什麽呢?”我抬指拍了拍它高昂的蛇首,不解道,“這位公子我好像見過,是不是你咬多了,都把我咬出熟悉感來了?”小蛇歪著腦袋看了我一會兒,泄氣似的垂下了頭,重新鑽回衣服裏睡覺。“你別走呀。”我拽住它的尾巴將它拉出來,胡亂猜起來,“我知道了,你生前就是他,對不對?你有心願沒有達成,所以如今化成蛇來求我了。”“可是我如今也幫不成你什麽。”小蛇呆呆地吐著芯子,尾尖掛在空中搖晃著。我正要再問,外頭的宮奴細聲細氣問道:“公子在和誰說話?是有什麽事傳奴麽?”小蛇聞聲倏地鑽進我袖中,隨後宮奴便推門進來了。我趕快將手藏進小毯中,心虛道:“沒什麽事,我自言自語一會兒。”宮奴點點頭,隻以為我獨自在地牢裏關出病來了,不再多問就垂首退出去。“等一等。”我喊住他,遲疑不決地問道,“你知不知道,長平君為何要救我?”“長平君心係公子,所以救你出來。”宮奴答。“他真好。”我謝過他,又覺得那蛇在衣服裏咬我,抬手悄悄推了它一把。宮奴不說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退了出去。作者有話說:不知道說什麽,就慶祝一下眠眠出獄吧!第58章 尋憶蘭膏明燭,華燈初上。今日合宮宴飲,四處都是歡天喜地的慶賀聲,聽聞是萬明大軍北上大敗了淵國的軍隊,逼得皇帝割讓十城。我口中喃喃念著那個名字,心裏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不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反倒沒由來地惆悵。許是見我興致不高,長平君沒有強迫我出席宮宴,囑咐人送了許多吃食到殿中來。倒是萬明王派了人屢次來問我,刻薄言語裏透露些許不滿的意思,我裹緊了腿上圍著的絨毯,請宮奴將我推出去。長平君近來對我照顧有加,時常為此與萬明王發生口角。他們雖為兄弟,關係卻不似表麵上那般和諧友善。他是個好人,我不願他再因我與兄弟產生嫌隙,於是動身前往宮宴處。轉眼就是冬天了,巫祝說,明日或有大雪。瑞雪一降,積年的舊事就將被埋葬。路過禦園時,陣陣清冽的梅香盈溢在空中。我嗅著這股香氣,心裏突然漫上一股涼意,像是被鑿了個冰窟窿,有什麽金貴的物件從中墜了進去。月涼薄地照著大地,空漠地注視世間每一個人。我請宮奴推我進了梅園,如紗的月光下,一簇簇白梅迎風而開,柔軟薄嫩的花瓣兒顫酥酥的,與萬明人粗獷大氣的棱角很是不相宜。它好像不該開在這裏,或是說,它本不是生在這裏的。我伸手折下一支最矮的梅遞在鼻尖下細嗅,充盈的梅香此時卻化作了柔韌的紗。它借著月光穿針引線,猛地刺入我腦海中。我狠狠一痛,卻感到有什麽東西被慢慢縫合。有一片模糊的身影,他站在梅樹下緊緊地抱著我,強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身體,打亂了我的呼吸。那人的口一張一合,我卻無論如何也聽不見他的話、看不清他的口型。我隻知道他心中很痛、很怕,所以才不管不顧地抱住我。正待我仔細查看時,突然一雙手闖進來,將那梅香織造的幻想殘忍撕裂了。與此同時,我心上猛地一痛,鮮血從口鼻中溢出來,滴落在梅花上。純白無暇的梅瓣騰起鬼魅般的紅色,我驚愕地垂眼盯著它,仿佛墮入了一場迷夢。這樣的梅花我應當見過,含苞時呈白色,等到花瓣舒展開卻會附上星星點點的紅,很是有意思。可萬明沒有紅梅,我生在萬明,按道理不可能見過這樣的梅。一隻手將梅枝從我手裏抽走。長平君站在我身前,隨手將梅花扔在了不顯眼的樹根下。他靠過來,身上渾著濃烈的酒氣,嗆得我咳嗽起來,心上火燎似的一陣疼似一陣。自打我被從地牢中釋放至今已經將養了大半年,可這心痛的毛病卻日漸重了,咯血也越發頻繁。長平君為我延請了許多醫師,其中不乏淵國宮裏來的禦醫。他們也許是怕淵國人搬弄口舌坑害我,每次診脈都安排了好些人,將那白須老者看得緊緊的,也不讓他同我說話。我偷偷支著耳朵聽了一字半句,發覺自己竟然聽得懂淵語。他說我有自小埋下的病根,不知為何藥人的丹丸對我並未起效,也不知為何會日日心痛。我聽著,心裏越發難受起來。分明是好不容易才獲得了恩赦從地牢中出來,上蒼卻不願多賜我一些時日,讓我好好看一看這繁華又空洞的世間。“念卿。”長平君喚我,鼻音濃重,“你不該來這裏,外頭太冷了。”念卿是他給我的名字,因我實在記不清自己的名字,他就給我取了一個。我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個名字奇怪,一時半會好像適應不來。念卿,念卿。萬事不慕,唯念卿卿。好罷,那我便叫念卿罷。-長平君授意宮奴將我送回居所,自己又匆匆趕回宮宴處。一來一回,除了吹幾趟冷風,我什麽也沒做成。兜兜轉轉,空蕩蕩的屋裏又隻剩下我一個人。角落裏的小蛇歪歪扭扭爬出來,大張著的口中吐出一個光澤明亮的珠子。那蜜黃色的珠子滾到我腳邊,我撿起來一瞧,色澤若油脂,中有一條細膩狹窄的光帶,遠遠望去就如狸奴的眼睛。我喜歡這樣小而明亮的東西,放在手心裏翻來覆去地看也看不夠,滾著輪子挪到桌前去取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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