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即羞得滿麵通紅,心裏又實在氣不打一出來。聽著伽薩隱忍的笑聲,我狠狠拋給他一個眼刀,又被他自得地化解。簡直是無法無天。今時今日便這般了,將來那麽長的日子裏,我可怎麽鬥得過他?我是不能再同他呆在一起了,遂憤憤叫停了車夫,旋開車簾:“我要自己走走,不許跟著我!”作者有話說:我回來惹。七月開始正常更新,日更或者隔日更待我研究一下,親親大家~第34章 撥霧伽薩斜支著臉倚在窗側,朝外吹了聲口哨,頗像個紈絝的浪蕩哥兒。馬車應聲而止。我扶著車,錦靴踩上車奴俯近地麵的背脊。他縮瑟地顫了一顫,伏在地上像尊石墩,唯有一雙手緊緊扣入泥土中,灰塵嵌入皸裂的皮膚。“抬起臉來。”我立在他跟前,指尖繞弄著伽薩叫人給我編的小辮兒。三股發絞在一塊兒,末端用顆銀蛇銜珠樣的小圈束著,懶懶地垂在左耳側。我起初瞅著這不三不四的模樣心裏嫌棄得不行,後來竟慢慢喜歡上了。畢竟伽薩說,他見過日日束冠的人年老變成大禿子的。車奴顫巍巍仰起臉,樣貌倒是眼熟。我略一思索,問:“你是巫奴?”“我阿娘是、是萬明人。”年輕的車奴脫口辯解。巫奴,是先王後巫氏的陪嫁。聽說他們巫氏部族擅長蠱毒之術,巫氏公主又性情剛烈,初嫁入萬明便將氣血方剛的王治得服服帖帖的。萬明王如今身殘,有人揣測是巫氏蠱所致。巫氏染病暴斃後,這些奴仆便被留在了伽萊身邊,後來又因在重明殿犯上,被伽薩盡數處死。眼下這個車奴,應當是某個被處死的巫奴的後嗣。嗬,讓巫奴子嗣給我當轎凳,是怕我心裏還有委屈怨氣麽?“去看看罷,我在這兒等你回來。”循聲望去,伽薩抬手半撩珠簾。泠泠珠玉脆響中,那巫奴哆嗦得像秋風裏的一蓬蒲葦。早知如此,當初何必助紂為虐。我拂了拂袖子,轉身鑽入人海之中。這是我第二次踏入晟都市井。我清楚地記得當初同伽葉出來時路過的茶肆,雲水居三個字映入眼簾,一簾之隔的屋內淫詞豔曲正繞梁而旋。我在茶肆前駐了足。內裏旋簾而出一個戴著白貓麵具的小廝,手中金盤托著一枚狐狸假麵:“貴人,請。”假麵掩住真容,雲水居不論身份,隻認散財徒。王公貴胄也好,官吏富商也罷,在此處都隻是個前來尋歡作樂的哥兒。但我定要弄明白,這些茶肆中的淵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小廝用金杖挑開門簾,脂粉香氣撲鼻,歌聲綿軟悠長。難怪萬明男子喜歡到茶肆來,這兒的淵人遠比他們萬明的女子還要柔和姣麗,又能予他們同性征服的快感。可這於同為淵人的我而言,無疑是恥辱至極。我正要入內,卻聽外頭一陣喧鬧聲,轉眼間又陷入靜默,隻剩下鸞鈴的清脆聲響。回首望去,身後熙熙攘攘的萬明百姓已跪伏在側,一眼便可看見空街上徐徐而行的一輛馬車。搖曳車簾下,露出一雙勝雪欺霜的腳,虛浮地踏在底下鋪著的銀狐絨上。右側足上扣著一隻金環,精巧的鏤空鈴鐺仿佛被凍住了,死氣沉沉地垂在那隻白瓷似的腳踝上。窗簾緩緩挑開,內裏坐著個蒼白病弱的少年。麵容姣美,男生女相,一張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垂著,烏黑眼眸正盯在我身上。我幾乎立時斷定,他體內淌著賀加的血脈。“為何不跪?”少年淡漠地盯著我,車下的奴替他張口問責。跪?若是在淵京說這話,沈瀾早就把他拖出去打死了。可惜是在萬明。我略略俯身以示尊重,束辮從肩頭滑落,突兀地墜在半空。“銀蛇扣。”清泠的聲音隔空傳來,少年動了動嘴唇,俄頃又沉默得像一尊玉雕。車奴一怔,忽而朝我一禮,牽著車走了。窗簾落下的前一刻,那少年的目光突然變得黏著,然而還沒等我看清楚,鏤花紗簾已將他模糊成了虛影。“他是什麽人?”我轉問身側小廝。“王的蛇奴。”小廝再次挑起門簾,恭敬地迎我進去。蛇奴。我暗暗在心裏記下了這個詞。茶肆內乍看一片融洽,幾個茶客就著熏肉飲茶,身側都跟著個容貌俊美的淵國少年端茶伺候。可細看去,那些茶客的手無不遊走在少年們的身上,幾下便弄散一件整齊衣裳。後者勉強地賣笑,垂眸時眼裏劃過一絲落寞。“貴人是在堂內用茶,還是入樓上雅間小酌?”小廝麵上的白貓假麵奸詐笑著,頗讓我有些毛骨悚然。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雅間。”小廝應聲引我上樓。甫至樓梯口,自上跌跌撞撞走下來個少年,後頭跟著個戴灰狼假麵的大漢。那是他的茶客。少年盯著我的假麵露出一絲恍惚神色,腳下不慎踏空,踉蹌著跌落在我腳邊。他慌張爬起身,將衣袖撫平遮住臂上交疊的新舊傷痕,眼尾斜著一抹殷紅。我抬手截住他。他迷蒙地望向我,一雙圓眼蒙著濕漉漉的霧氣,簡直要哭出來了。“我就要他。”我扭頭與小廝說。再回過頭去時,那少年真的哭了,眼淚跟雨珠似的大顆大顆落下來。在小廝的嗬斥下,他抬袖抹去淚痕,癟著嘴送走了前一個茶客,又默默跟上了我。“你別怕。”我從荷包裏摸出兩塊銀子支開小廝,推門入了一間雅室。雖為雅間,內裏卻裝修得旖旎豔俗,四麵壁上繪的是雙蛇交尾,紅綃底下掩著好大一張床。我方要坐下,那少年“哇”的一聲哭起來,又驚恐地向我望了一眼,斂聲轉為抽泣。他的肩頭微微搐動著,像朵被風雨打敗了的夕顏,弱不勝衣、惹人憐愛,卻也再經不住另一場摧殘。我一時坐立難安起來,直想把“好人”兩個大字寫在臉上,好聲用淵語安慰道:“別怕,我不碰你。”聽到這句鄉音,少年忽而止住了嗚咽,看向我的眼神逐漸從恐懼轉為委屈。他抽著氣道:“我知道,你看著不像客主。”“這怎麽說?”“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呃,客主。”他很是不好意思地攪弄著雙手,“雲水居的客主都是萬明人,從不見淵人來的。”也是,我見那些茶客們大多身形魁梧,隻我一個弱不禁風的夾在他們中間,突兀得很。“你在這兒過得不好罷?”我自行倒了一碗茶喝,少年看著我欲言又止,終究也隻垂下了腦袋。這茶味道怪得很,像在河水裏泡了三天,一股子濃鬱的黴味。我厭棄地放回桌上,接著道:“我替你贖身,好不好?”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我有話要問你,”我勾勾手指,他便跪在了我身邊,滿眼虔誠地仰臉看著我,“若答得好,從今日開始你便是自由身了。”-那少年原名江吟,一年前被人販子騙到晟都來賣進了雲水居。據他所言,當年同行的還有十來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兒,在大漠裏病死了幾個,剩下的有的被辱弄至死,有的還如他一樣苟活在無邊黑暗之中。先前還有個比他小些的,半夜翻牆出逃被抓回來,先是在眾人麵前挨了一頓鞭刑,後來又被強按到辣椒水裏,生生疼死了。我聽他說得殘忍,心裏一算,一年前正是沈瀾為了整修軍隊而大肆募役的時候。再往前問,幾乎每一次淵人南遷,都逢上了天災人禍。他們過得太苦,便聽信謠言,被人送到這“紙醉金迷”的萬明來,成了供人消遣的玩物。江吟說,這些人的足跡,遠至萬明以南,近至……樊城。難怪那時在樊城的酒樓中,小廝多番暗示許多“新鮮玩意兒”。我隻以為是萬明風味的吃食,沒想到竟是這等傷天害理的事。等到今日回宮,我必得給沈瀾修書一封,讓他多加關注民生、整頓官吏。好好的百姓,不能再受這樣的糟蹋了。我爽快地給了他銀兩去贖身,那瘦麻稈似的龜公雖很不樂意,但礙於我發上那枚銀蛇扣,還是不情不願地放了人。“這銀蛇扣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出了雲水居,與江吟並肩走在路上。“晟都最大的錢莊掛的是蛇紋旗,據說除了宮裏的貴人,所有人的銀錢都經過銀蛇莊主的手。莊主的心腹助手,都有一枚這樣的銀蛇扣。”江吟人很機靈,點到即止,沒有過多追問我這銀蛇扣的來路。這是伽薩隨手送給我的,十有八九他就是那個閱錢無數的莊主,掌控著晟都半數銀錢的人。有了這個小東西,即便是我在晟都撒潑耍賴,他們也得敬著我。“聽說晟都有個獸台,在何處?”我又問。“在西南邊。”江吟飛快地答。他實在心細,這一年來將晟都大大小小的事物都了然於胸。憑著這些,他將來或許對我有大用。我不再多問,隻囑咐他在晟都找個生計做,若將來有飛鴿傳書,務必及時回應。江吟點頭應允,我便揮手讓他離去。夏去秋來,農忙時節將至,獸台也該築起來了。猛獸嘶吼聲裏,我捏著袖角隨意找了個看台。餓虎徘徊在中央鐵籠高築的圓場中,不時妄圖撲向四周的看客,又被守衛用長槍嚇退。血紅的獸睛遊走在諸多看客身上,我緊張地屏住氣息,仿佛回到了夜宴場上。伽薩一刀貫穿虎的頭顱,救我於虎口之下。可惜眼下這個奴隸,沒有那麽好的運氣。眾人一陣喝彩,那個懦弱的奴隸便被推入圓場。他兩股戰戰,順著大腿淌下一股騷腥的水來,隨即仰天哀嚎一聲,大有拚死一搏的架勢。然而天不遂人願,看客的起哄聲還未止,他便已被虎撕咬去了半個肩膀,緊接著就是顱骨碎裂聲。那個奴隸連聲嗚呼也沒來得及發出,就成了一縷血濺獸台的亡魂。何等驚心動魄的一幕,卻日日在這獸台中上演。伽薩若真呆在這裏,更是不知曆經了多少次生死一線的時刻。我如今見到的他,是浴血而成的。我驀地發覺,他這個人所經曆的殘酷之事,遠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血腥味彌散升騰,我身上亦如同著火般熱起來。這是情動之兆,我心道一聲不好,急忙想從人堆裏擠出去,卻見那虎吃完了人,此刻眼睛正攥在我身上。我一邁步,那虎便逐步逼近了,刹那間淩空躍起撲在我麵前的鐵欄上,發出如雷的震響。它著魔似的撕咬著鐵欄,厚重利爪幾乎要將精鐵壓彎。身側的看客貴人皆含畏地退開兩步,將我全然暴露在虎的眼中。“推他下去!”僵持之間,不知誰突然出聲喊道。頃刻,周遭人的眼神從畏懼轉變為了狂熱。他們一哄而上鉗製住我的手腳,高舉過鐵欄。下一刻,天旋地轉,我滾落圓場。庸民依舊在歡呼吵嚷。像我這樣的人,他們本就不期盼一場廝殺,而是期待著虎將我撕成碎片、血流成河。晟都生活窮奢極欲,享盡酒池肉林之後,能讓他們叫囂激動的也唯有流血和死人。方才我尚且在為那虎口亡魂歎惋,焉知眼下我亦深陷樊籠,命懸一線。虎大吼一聲,振得我兩耳嗡鳴不止,一股腥甜湧上喉頭,鮮血幾乎是噴灑而出。那血滴落地麵,仿佛觸了虎的軟肋,叫它一改先前凶殘之相,先是趨近地麵嗅了嗅,又躑躅幾個來回,這才重又目露凶光,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