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打擾了!”


    方婆婆猶叨叨念道:“那次她就是淋雨生了病,我給她找了大夫,抓了藥,好不容易藥煎好了,她卻一口都不肯吃,全吐了出來。後來還是到後山那個溫泉去泡了兩天才好的。”


    “這也有溫泉水?”


    “是啊!在後山,不過路挺難走的,隻有使俊沒事會自個兒跑那兒去。”方婆婆嘆道。“平常還好,不過一到冬天就麻煩了,這會兒山上都下雪了,隻怕山路不通了。”


    方婆婆見端木容一副大家氣派,故也不敢怠慢,一會兒讓坐、一會兒倒茶,還問要不要吃飯,客氣得讓端木容不好意思起來。


    “方婆婆,您別忙了。”他忙道。“我坐著等俊俊就好了,您忙您的,不必招呼我。”他四下打量著,屋子裏的擺設甚是寒酸,幾件家具看來都已老舊,幸而收拾得十分幹淨。


    他試探著問道:“俊俊在您這兒住了有一陣子了吧!”


    “是啊!快半年了哦!”方婆婆回想道。“說來也是有緣分,那一天外頭也是下著大雨,她就這麽濕淋淋地來敲門,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借住一晚?我看她像個落湯雞似的可憐樣兒,就留她下來了。”她搖頭嘆息。“現在想想,也虧得有她來跟我這老太婆作伴。”端木容喝了一口熱茶,想像她走投無路,隻得到人家門前求宿的淒涼,神色不免黯然。


    方婆婆又道:“本來我看她那個嬌滴滴的模樣,我還猜她必定是哪家的小姐,不知為什麽跑了出來,又想她肯定是吃不了苦的,隻怕過不了兩天就要離開的。誰知她居然都忍下來了,幫著我洗衣、送衣的,勤快得很。”


    是啊,曾家的小丫頭也叫俊俊是“洗衣服的小姐姐”,原來她在幫人洗衣服。


    “我若沒猜錯,她是打城裏來的吧?”她看著端木容,又笑道:“說來也好笑,那天她就拎個小包袱,裏頭衣裳也沒幾件,倒是抱著一把琴,還寶貝得很呢,三天兩頭拿出來擦。咱們鄉下人哪會這些?隻有城裏的公子、小姐才會講究這些玩意兒。”


    端木容聽了心裏一酸。


    方婆婆看著他,忽然意有所指地說道:“可惜啊可惜,後天她就要到別人家去了……”


    兩人正說著,隻見俊俊推門進來,笑道:“婆婆,真讓您給說中了,果然下起雨,呼,冷死了!幸好我的衣裳都送完了,不然又都要淋濕了……”她這才注意到屋子還有別人,而且不是別人,是--端木容!


    不會吧?!她抹去滿臉雨水,瞪大眼再看一次,怎麽可能?


    “俊俊!”他站了起來。


    使俊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就奪門而出。見鬼了,真是見鬼了,容少爺怎麽找到這裏?他怎麽可能找到她?他想幹嘛?


    俊俊一股腦兒地往屋後的竹林跑去,跑了一段,驀然又想起,她怕他做什麽?她何必要跑?就這樣心神不定,地上又濕,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摔倒在泥地裏。


    端木容趕了上來,連忙蹲下探視。“怎麽了,摔傷了沒?摔到哪裏了?要不要緊?”


    俊俊掙紮著站起來,低頭看著自己。她原本就濕淋淋的,這會兒又沾了一身泥,簡直像隻泥豬,偏偏……偏偏又是在端木容麵前,難道她還不夠狼狽嗎?她又疼又氣,忍不住踩著腳,哭了起來。“你看!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端木容想扶她一把。


    俊俊卻甩開他的手,怒道:“你來這裏幹嘛?”


    “我是來找你的……”端木容好不容易才見著她,一顆心跳個不停。“你在外頭受了委屈,為什麽不回來找我?一個人在外麵……”


    “回去找你?再一次忍受你的嘲弄與輕視嗎?我已經不是十三歲的小孩了!”俊俊抹去臉上的淚,冷笑道:“那時我即使知道你是看不起我的,但我仍會感謝你的收留。但現在我長大了,如果你再像當時那樣對我,我可能會恨你一輩子。但我……並不想恨你。”她別過臉去。


    “所以你寧可一個人在外頭吃這種苦,幫人洗衣?”


    “是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看看我的手,洗粗了、凍裂了,但我覺得沒關係,我一直安慰自己,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因為這才像是我這種低三下四的女孩該有的手,不是嗎?”


    “你怎麽這麽說?”


    她漠然道:“我說的不正是你所想的嗎?你一直認為我這種人根本就不配彈琴,即便彈得再好也不過是個歌伎優伶,還有什麽更好的出路!”


    他聽得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她抬起眼直視著他。“如果我決定不要嫁給知府作侍妾,也不要回李家當歌伎,那麽就隻好作洗衣打掃的粗活了。”又冷笑道:“總算我這雙手就算不彈琴,還能靠洗衣掙口飯吃,而且這樣也不會汙衊你蘊秀山莊、壞了你堂堂端木家的名聲,你說是不是!”


    她的一字一句像是血淋淋的指控,尖銳地插進他的心。端不容想求她不要說了,但他無力阻止,因為她說的都是實話。


    “對不起,我沒想到我會傷你這麽深……”


    “是沒想到,還是不在乎?”她麵無表情。“你們哪個人在乎過我的感覺?”


    雨勢不但未曾稍歇,反而愈來愈大,兩個人渾身滴著雨水,四周的溫度似乎變得更低。好不容易盼到的相聚,卻感覺不到半點熱情溫暖,反而像冰一樣的讓人覺得寒冷徹骨。


    端木容悔愧萬分,上前一步急欲解釋。“俊俊,你聽我說“你不用再說了!”俊俊已冷靜下來,她揮揮手。“都過去了,我沒有怨你,真的,畢竟在那三年裏,我不愁吃穿,蘊秀山莊裏每個人都待我很好,我應該知足的。雖然仰人鼻息,不過我也不配再要求什麽。”她深吸一口氣,硬是把淚水往肚裏吞,強笑了笑。“算了,過去的事都別再提了,而且我、我後天就要嫁人了。你若不嫌我們辦得寒酸,就留下來喝杯喜酒好了。”


    “你說什麽?”端木容揪然變臉,顫聲道:“你、你要嫁人了?為什麽?你要嫁給誰?”


    俊俊看著他,緩緩道:“我要嫁給村子裏廖家布莊的--”


    “嫁到布莊?”


    “不是。”她搖搖頭,自嘲道。“他不是布莊的小開,我哪有做老闆娘的命,他是布莊裏的裁縫師父李祥。”


    “什麽?”端木容不可置信地問。“是個裁縫師父!”


    李祥?啊,難道就是昨天碰見的那個阿祥?他又一怔。


    使俊似早料到他會有如此的反應,冷笑道:“是啊!隻是個裁縫師父,不是名門世家的少爺,也不是官家的公子哥兒,隻是個小小裁縫而已。”她看著他。“不過,這不是配我剛剛好嗎?裁縫配歌伎,不,裁縫配洗衣婦,一樣都是卑微的小人物,很合適啊,你應該覺得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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