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宋宴清對麵的人開始後退,聽話得緊。有怕死的緣故,也說明來人威勢不小。兩方止戈,宋宴清抬頭望去,看見一個在此情景之下仍麵帶淺笑的豪爽男子。對方看著三十多歲,留得滿臉炸開的絡腮胡,在夜色裏像隻黑獅子。他身穿一身棕黑鎧甲,手持長槍,身下駿馬成色不差,屬於普通人買不起的駿馬。在他身後,跟從者舉起火把,將他照亮。有人喚他“三將軍”。宋宴清聽到稱呼,將人與自己打探到的信息對上號。三將軍,叛軍中的三號人物,原是個大縣的縣尉,據傳攤上個貪得恨不得從縣裏“地皮”上往下刮個十八層的狠人。叛動最初就是在三將軍所在的縣中發生,而後如火燒秋後的枯黃平原,響應者眾,一火燎原了。三將軍來到宋宴清等人前方,爽朗地開口:“近看才知道原來是位少年豪傑!”宋宴清將寶劍收入劍鞘,客氣道:“三將軍過譽了。”“你知道我?”三將軍從馬上下來,繼續道,“方才見小英雄你一人擋幾人,當真是力大無窮,令我歆羨。”隨後他瞪向自己那群落敗的手下:“你等不尊軍令,犯了軍規,又私自對百姓動手,罪加一等,回頭等著領罰吧!”“將軍饒命,我等知錯!”知道這位將軍手段的一群人慌亂跪下,開口求饒。心中更少不得哀歎倒黴,竟然撞到了槍口上。“還不謝過這些豪傑留你等小命。”三將軍道,“若非人大度,我來晚些,你等今夜都得去見閻王!”在這些人轉頭怪異的道謝聲中,宋宴清開口道:“將軍,不必如此。我等又不是什麽殺神。隻是他們一再索要錢財,明明走了還回頭來動手,一幅要殺人奪財的模樣,才不得不動手應對。”“小兄弟跟他們客氣什麽,當得當得。”三將軍麵上笑意更深,關切問道,“聽你口音不是當地人士,怎會出現在此地?”兩人隻這匆匆一次見麵,並無什麽交情。然而對方如此熱切,滿臉都寫著一個詞必有圖謀,能圖的自然是方才宋宴清顯露出來的好身手。莫不是要招他這種“猛將”當手下,好為叛軍衝鋒陷陣?眼下宋宴清頭上正新頂了個“虎威平叛將軍”的名號。宋宴清心情古怪地用老話回答:“來尋人,其他不便告知將軍。”說到後半句話,宋宴清眼神警惕地掃了眼被三將軍擋在身後的一群手下。三將軍頓時嫌棄手下這群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竟是不顧他們萬民軍的軍規和名聲,生生將一個好苗子給嚇得不相信他。三將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麵前這少年力大無窮,身後的人也都是精壯漢子,絕對是好手。若能招攬這些人入夥,便可強力填充眼下萬民軍匱乏的“將領”級別隊伍。“小兄弟不願說私事便罷了。我觀你極合眼緣,不如我們尋個地方細談?”三將軍說著,還豪爽地將手搭在了少年肩上。李福瞅著這幕,立時就想拍掉這人的手,想著這是在被叛軍攻下的城中,方才控製自己的衝動。“三將軍想談什麽?我隻怕有事,幫不上”宋宴清話沒說完,自三將軍來處又有一隊人跑來。“三將軍!縣衙已經攻下了,左將軍等人請將軍過去主事。”奇異的是,這出聲的人宋宴清見過,正是那個為拖延時間、討要新鮮馬糞的年輕流民。近兩月不曾見,若非對方聲音變化不大,宋宴清又對聲音敏銳,險些沒能認出來氣質大變的青年。對方識得他!宋宴清腦中警鈴大作,不敢賭對方記憶不好、認不出自己;或是知道自己對他有份恩情在,心懷感恩。他搶先開口,對那目光望來、麵帶驚訝的青年說:“是你!你隔壁的妹妹可用上了那日你求的藥?”憶起自己給這青年丟過份止血藥,宋宴清又稍帶關心問他:“你自己的傷可好了?”三將軍詫異道:“小兄弟認識梁山?”“梁山?”宋宴清笑著讚了句,“好名字。”宋宴清解釋道:“我認識他,卻是今日才知曉他的名諱,就如同將軍眼下一般,識得雁七,卻不知雁七之名。”“燕子的燕?”“大雁之雁。”兩人對話的功夫,梁山心神劇動。他當然識得宋宴清,更知道對方不是什麽雁七,而是七皇子。從皇帝的別宮逃亡出來後,他親眼見著父親為了掩護他和母親被抓住,也看到那些官府將流民不計來地通通抓了,據說要抓了送去皇帝麵前抵消罪過。梁山憎恨官府、甚至膽大到憎恨從前叫他懼怕不已的皇帝……!他聽聞叛軍的消息,加上叛軍又願意給吃的,就投身了叛軍。眼下他已經混成了一個個小頭頭,手下亦有十幾人。梁山盼著叛軍有更多人加入,將那些官府通通打倒、搶了,將那些作威作福的惡人也通通殺盡。唯有那樣,他這樣的草民,才能過得好一些吧。倘若眼前這個皇子,不是那個放走他們一群闖了別宮的流民的將軍,梁山定然會揭露他!可這個皇子是個好人……三將軍奇怪地問:“梁山,你怎麽不說話?雁七小兄弟問你,那什麽藥,你隔壁的妹妹可用上了?”梁山回神,搖頭回答道:“沒用上,我們走散了。”自那日後,他再沒見過隔壁的妹妹。“難道兄弟是經營藥材的?”三將軍望著宋宴清,根據兩人的對話猜測。“不是。那藥也不方便告知三將軍。”宋宴清提醒道,“將軍,有人尋你忙正事呢。”“對了!老左叫我過去。”三將軍一拍腦門,望著宋宴清道,“多謝你提醒,否則要誤了正事。不過你這邊?”“勞將軍派個人帶我等安置吧,否則沒人領著,怕是要衝撞了貴軍人馬。”宋宴清觀察到三將軍稱呼人比較接地氣,便抱拳道,“雁七先謝過將軍了。”“好說。”三將軍想要拉攏雁七,感覺得派點效果更好的,當下點了梁山的名,“梁山!你留下吧,領雁兄弟和他的人去找個好地方休息。”三將軍利落地交待完事,飛身上馬,還不忘回頭對宋宴清說:“雁七兄弟,今夜沒空與你秉燭夜談了,明日等我!”“好。”宋宴清大方應下,也鬆了一口氣。三將軍的貼心再合他意不過。給足他時間,搞定沒在人前暴露他的梁山應當不難。因為麵前這人明明認出來了自己,卻不開口,分明是偏向自己的,說不得就是他粉絲呢。梁山就此換了份差事。在目前還不算規矩的萬民軍中,這等事也常見,至少梁山身後的兄弟們從善如流。梁山問道:“雁七公子既是外地來的,先前住在哪兒?”“全福客棧。”宋宴清指了指眼下紅通通一片的熱鬧方向。旁邊掌櫃的一家望望著那邊,都掉起眼淚來。雖說小命保住了,但一輩子生存的根基被毀於一旦,想著未來日子的艱難,如何能不難過呢。這樣的情形,此時發生在瞿蘋縣的許多富裕地方。而且這樣的結果,還是萬民軍的頭領竭力控製後的結果。當民眾聚齊到一起,開始戰爭,就會有一股暴虐氣息生成,人們不會視眼前的金銀如糞土,平常時候的道德觀念也隨著秩序崩塌而土崩瓦解。置身於浩浩蕩蕩的人群中,所有人好像變了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往日的思想和一切,極少數人才能保持思考。梁山心中的憤恨,反倒讓他清醒著。或許是因著宋宴清的“身份”,梁山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將宋宴清一行人帶到了瞿蘋最好的一批宅子前。梁山指了一座大院子旁邊的小院:“雁公子看這兒如何?三將軍應當會帶人住旁邊的大院,你住這邊不會有人尋麻煩。”“你想得很周全,聽你的。”宋宴清直接點頭,肯定梁山此人很聰明。能提前猜出三將軍的住處。聽語氣,梁山對自己的推斷很有信心。梁山帶著人直驅而入無人小院。宋宴清沒問原主人去哪兒了,除了被抓了,沒有別的可能。進了院子,因為人多院子不夠大而顯得空間逼仄,梁山又開口吩咐自己手下的小兵:“太擠了,你們在外麵等著我。”“好!梁哥,你去。”梁山獨自往前走,走了一段,背後溢出冷汗來,冒出個懷疑自己蠢的念頭來。若是這皇子要殺自己滅口呢?宋宴清自然不會殺他,一是自己救了他,何必再殺他;二是梁山也不知道有多少夥伴,說服梁山才是他的打算。一路宋宴清也讓展勇等人自己找地方安置,跟著展勇來到正中的主屋。抵達主屋,宋宴清身邊就隻有展勇與李福二人了。宋宴清揮揮手,連兩人也叫他們站遠些。而後他望著梁山,開口道謝:“梁山,多謝你沒在人前暴露我是誰。”梁山則望著他,問了個關鍵問題:“貴人到這兒是為什麽?”第082章 聽梁山的“回答”,可見他的確清楚宋宴清的皇子身份,故而才問他來意為何。觀梁山神色,認真且暗藏警惕。是擔心他不利於叛軍嗎?從宋宴清的身份出發,他能對叛軍幹什麽“好事”,用腳想也知道他大概率不懷好意。這也是梁山警惕的原因所在。對宋宴清來說,他要做的就是騙過梁山。可能是騙過的人不少,宋宴清很快想到了如何騙過梁山的辦法。他沒回答梁山的問題,反而去問梁山:“正巧我也想問,你怎麽在這兒?”梁山想到自己離開皇帝別宮後的一幕幕,沉著臉道:“我等流民無處可去,這裏給口吃的,不就來了這兒。”宋宴清又問:“怎麽與你那妹妹走散了,現下可與你家人還在一塊?”梁山望著麵前的貴人,告訴他:“逃命時都跟被抓的雞一樣亂躥,跑散了也是正常事。”“阿娘還在一處,我阿爹被官府抓走,叫人打死了。”梁山回憶著阿爹被打死的畫麵,似乎還能嗅到那天的血腥氣息,難聞得厲害,令他作嘔。他忍著那些不適,目光直鉤鉤地望著麵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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