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妃在底下,擰緊了手中的帕子,陷入極大的恐慌中。她覺得皇帝知道了所謂六六大劫之事,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容忍有人覬覦皇位到如此迫不及待的程度。從太後宮裏出來之後,趙妃親自去找了宋檀。宋檀在太掖池的畫船上陪公主選男寵,二十來個年輕小公子,分坐在兩邊,因為知曉這次進宮的目的,所以大家多多少少帶了些不自在。永嘉與宋檀坐在上麵,宋檀隻拿扇子遮著自己的臉,頗覺有點尷尬。不止小公子們尷尬,他覺得永嘉也很尷尬。酒水敬過一輪,玩過飛花令,也都自報了家門,實在沒什麽可說的了,永嘉便叫眾人散了。宋檀在其中都鬆了口氣,更不要提其他的人。從畫船上出來,永嘉和宋檀找了個亭子坐,宮人端上來茶水點心,宋檀洗了手,拿了一塊如意糕吃。“這麽些人裏,就沒有能看上眼的?”宋檀道:“我瞧著,他們都挺好看,還都比駙馬年輕。”永嘉搖著團扇,“年輕又什麽用,年少輕狂,我自己就吃過這個苦頭。”“啊呀,”宋檀道:“叫你選男寵,並不是叫你選謀士。”永嘉道:“我就喜歡聰明人。”“駙馬不聰明嘛,你怎麽不喜歡駙馬呢。”永嘉撇一撇嘴,不說話。宋檀哼笑了兩聲,從腰間抽出一套十二花神牌給永嘉看,“我自己畫的,好看吧。”永嘉接過來看,“怎麽花神都是男子。”“也沒說花神非得是女子啊。”永嘉一張張看過,心想,每一張花神都長著父皇的臉,未免有些太嚇人了。她把花神牌還給宋檀,與他閑聊了兩句有的沒的。不遠處趙妃尋過來,宋檀與永嘉都起身見禮。趙妃要與宋檀單獨說話,宋檀有些猶豫,永嘉看在眼裏,笑道:“趙娘娘,我還是什麽外人嗎,有什麽我不能聽見的,您就在這裏說吧。”說著,永嘉揮退旁人。趙妃看了眼永嘉,道:“是這樣,聽說明德園前幾日傳了太醫,我心裏擔憂,想請宋公公說情,叫晉王來給我請個安。”宋檀道:“這,我如何能說上話。”他請趙妃安心,“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晉王是陛下的親兒子,難道陛下還會害晉王嗎?陛下命皇子們入學,就是鍛煉皇子們成材,娘娘不必憂心過甚,來日今晚學業有成,必然就回來孝敬您了。”趙妃咬了咬牙,問道:“早先我使人送給公公的一頂孔雀翎的氅衣,公公怎麽不收,是不喜歡嗎?”宋檀忙道:“太貴重了,實在經受不起。”趙妃笑道:“並不算多貴重的東西,那原是江南一個財主手裏的,得了之後愛若至寶,然那財主得了急病,死之前非要把這麽好的東西帶去陪葬,我娘家哥哥不忍心,這才高價買了下來。”永嘉心中一動,搖了搖團扇,看著趙妃。趙妃緊緊注視著宋檀,“這樣珍貴的東西,一朝放進棺材裏,同屍骨漚成爛泥,多可惜。”宋檀微微垂眼,笑道:“娘娘是惜福的人,這樣好的東西,落到娘娘手裏,也是緣分。”趙妃覺得宋檀聽懂了自己的話,也有些回應的意思,礙於永嘉公主在這裏,她不能說的太透徹,隻道:“公公若得了空,就來我這裏拿,一直為公公留著呢。”趙妃走了,永嘉走到宋檀身邊,“她怎麽會知道父皇命你殉葬的事呢?”宋檀搖搖頭,“鄧雲說,趙妃在宮裏這麽都不顯山不露水,絕不能小看,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宋檀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永嘉卻覺得,到現在了,父皇根本不會舍得宋檀殉葬。第61章 傍晚時分起了風,宋檀叫人把窗子都打開,風把窗下的花吹得搖搖晃晃,滿室芬芳。他盤坐在榻上,把自己畫好的花神牌打了孔,用絲線穿上白玉算盤珠,穿了一圈。稍微轉一下,花神牌和算盤珠相互碰撞,叮叮當當。宣睢嫌吵,推過來兩碟點心,把他手裏的花神牌掛在牆上。“你今日陪永嘉去看那些年輕公子了?”宣睢道:“有看上眼的嗎?”宋檀咬著荷花酥仔細回想,“張家的小公子不錯,個子高挑,特別白,威武將軍家的二少爺,舞劍很漂亮,笑起來很爽朗。還有個小公子叫什麽我不記得,長得很俊秀,丹鳳眼,白白淨淨。”宣睢幽幽道:“我是問永嘉有沒有看上的,不是問你。”宋檀瞪大眼睛,“你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看上他們呢,我都不正眼看他們的!”“不正眼看,就知道誰家的公子是丹鳳眼。”宋檀悻悻的,“隨便看兩眼,都差不多,也沒什麽好。”“他們年輕啊。”宣睢挑眉。“但是我喜歡厲害的,”宋檀討好道:“誰能比陛下更厲害。”宣睢眉頭舒展開,哼笑兩聲放過宋檀。宋檀放下點心喝茶,心裏想起趙妃的事,猶豫片刻,最終沒有提。傍晚的風到夜間越來越大,半夜開始下雨,雷電交加。宋檀睡得不安穩,清晨宣睢起身的時候,他也跟著起來了。外麵雨還很大,宋檀披了件衣服坐在桌邊,撐著頭,沒精打采地守著宣睢。他眼下有一圈青黑,頭發也沒梳,整個人倦倦的。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額頭,並沒發燒,大約隻是沒睡夠。去上朝前,他囑咐小年服侍宋檀繼續睡。宋檀沒什麽睡意,洗過臉吃了飯,他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麵屋簷下看雨。雨水嘩啦啦,把天幕壓得很低,像是天漏了個窟窿,黑沉沉地叫人害怕。宋檀倚著柱子,不妨滑了一下,他以為是自己沒站穩,卻忽然感受到腳下傳來一陣陣顫動。宮人慌亂地跑出來,喊道:“地動了。”小年慌裏慌張抓了個鬥篷就護著宋檀往外跑,大雨頃刻把他們淋個濕透,一直跑到空曠的人多的地方,小年找了把傘撐在宋檀頭頂。地龍翻身足持續了一炷香,房屋宮室倒還沒什麽損傷,隻是人們很慌張,站在雨裏,不知道要做什麽。宋檀嗬斥眾人不許亂跑,不許回屋拿東西,不許趁亂生事。漸漸地,太極殿的宮人定下心,不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跑,出去喊人的喊人,守門的守門,找傘的找傘。小年和宋檀去太後宮裏,剛出太極殿就碰上了永嘉。雨大,永嘉撐著傘也幾乎渾身濕透了,她說地動開始時,宮妃們都在太後那裏,這會兒已經找地方安置了。永嘉過來叫上宋檀,一塊往那邊去,宋檀跟永嘉一塊去到太後宮裏,空曠處扯起了油布,搭起了帳篷,以便宮妃們換掉淋濕的衣裳。宋檀安排禁軍護衛巡邏,去查探各宮室情況,搜尋有無人員受傷。他站在帳篷下,雨水落在禁衛的盔甲上,濺起一片水花。外麵是瓢潑大雨,裏麵太後正帶著諸多嬪妃念經祈福。不多時,皇帝的鑾駕到了。地動之時宣睢在上朝,文武百官都在,慌亂了一會兒之後便冷靜下來,先護衛著皇帝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等地動過去了,皇帝才回這邊來。宣睢大步走進帳篷,身形倏地將宋檀籠罩。宋檀仰頭看他,他淋了雨麵色蒼白,黑珍珠般的眼睛卻有些濕潤。宣睢沒說話,隻是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動作透著心疼。裏麵的趙妃將這畫麵清晰地映入嚴重,在這種境地之下,不合時宜地生出一些對皇帝的怨懟和悲哀。皇帝鬆開宋檀,走到裏麵與太後說話。太後絮絮地說,“哀家就覺得日夜不安寧,果然是出事了。”宣睢安撫太後,道:“是河北地區地震,涉及京城,皇城裏外都還好。欽天監說了,等到晚上若無餘震便可回殿安寢了。”太後念了聲佛,心神稍定。宣睢親自坐鎮,將宮內大小事務細細安排。太後知道他前朝還有很多事,因此也不留他,催促他盡快去處理前朝事務。宣睢走出來時看見宋檀,他還站在帳篷邊,外麵的水汽都往他身上湧。宣睢將自己身上的鬥篷解下來係在他身上,低聲道:“照顧好自己,莫要著涼。”宋檀點點頭。皇帝有前朝的事情要忙,後宮因為地動而起的雜事便都落在宋檀身上,有哪裏的宮殿倒塌了,有宮人被砸傷了,或是丟了什麽東西,碎了什麽物件,都是些零碎的事情。一直到傍晚時分,宋檀命禁衛將眾人送回各自宮室,又安排人夜間巡邏,交待宮人夜裏警醒些,切不可睡死了。永嘉公主不知道什麽時候先走了,宋檀想了想,去西苑找她。雨水淅淅瀝瀝,禦河邊上,永嘉站在那裏,遠望西苑,遠望西苑裏的莊妃。“我已經遣人去西苑問過了,”宋檀道:“西苑並無房屋坍塌,也無人員傷亡。”永嘉點點頭,“多謝。”宋檀陪著永嘉站了一會兒,道:“回去罷,外麵冷。”永嘉抬頭,對上宋檀的眼睛,雨幕裏,他的目光明亮而柔和。永嘉低頭,從鬥篷裏拿出一個長匣子,道:“我去太極殿找你的時候,外邊亂得很,有一個宮人從殿裏跑出來,拿著這個東西。”宋檀接過來,匣子打開,是一道明黃的聖旨。“這應該就是趙妃用來拉攏你的東西,”永嘉道:“父皇命你殉葬的旨意。”永嘉看著那個東西,覺得一點久違的寒意漫上來。她永遠看不透她的父皇,就像她無法理解,為什麽到現在,還會有這樣一道旨意。“宋檀,”永嘉問他:“我的父皇,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他,”宋檀慢慢把匣子合上,聲音在雨裏有些琢磨不定,“他是陛下,這是構成他很重要的一部分,於是他冷酷、多疑、反複無常,有著所有上位者的通病。他願意施政惠澤天下萬民,但對具體的人卻常常隻有漠然。大多數人在他眼中是沒有想法、自尊和訴求的。他不是真正純孝的兒子,當然也不是合格的父親。”永嘉看著他,“原來這些你都知道。”宋檀深深呼出一口氣,目光直視永嘉,“但不妨礙他是個值得愛的人。”“不妨礙,我愛他。”永嘉心神一震,目送宋檀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語。夜色漸深,殿前空地的帳篷為以防不測還留著,但是大多數人都已經回了宮室,收拾東西安歇。宋檀回到太極殿,外麵的雨差不多停了,深夜裏月亮顯露出身形,照的滿地銀霜。小年感歎,“這樣反常的天氣,怪不得要出事。”宋檀沒回殿裏,叫人搬了張玫瑰椅,坐在屋簷下。外頭月亮足夠亮,於是桌上也不點燈,宋檀撐著頭,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