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 暮色已現, 江邊曠野,四下漸漸暗沉了下來。


    雨大了些, 綿綿密密劈頭蓋臉,將傅縉噴濺在臉上的血跡衝洗幹淨。


    無頭屍身倒臥在地, 汙血混雜著泥水, 被越衝越遠, 越衝越稀。一個蒼白的頭顱跌出三丈外, 雙目大大睜著看天, 死不瞑目。


    久久, 傅縉低下頭,平視浩瀚江麵, “收起來,走!”


    梁榮取出一個早已備妥的石灰大匣,馮戊提起首級,略略擦幹, 扔了進去。


    一行人翻身上馬,“噠噠”馬蹄聲疾,將無頭屍身拋在身後, 轉瞬不見。


    連日在雨霧中穿行, 即便是穿了蓑衣,身上也差不多濕透了。


    身上濕透,本應覺冷,隻是傅縉此刻渾身血液奔湧, 沸騰了一般,不冷,隻覺得熱。


    雨霧中策馬疾奔。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妻子,想楚玥,強烈想見到她,想和她分享,他終於給母親複仇了。


    迫不及待。


    驟一揚鞭,他加快速度。


    ……


    鄧州,同樣籠罩在一片蒙蒙春雨中。


    東邊的檻窗半開著,雨水順著簷下滴露,打在窗下那片荊芥的葉子上,滴滴答答。


    春日的氣息很清新,眼前的景致也很熟悉,嫁往京城之前,楚玥看了無數遍。


    這是鄧州楚家,她父母所居的東路正院。


    一得鄧州被取下的訊報,她便匆匆趕了回來,今天是第五天。


    空氣正彌漫著苦澀的藥味,父親輕咳兩聲,楚玥腳下加快,將方才打開透氣的檻窗給掩上。


    “夫君,且慢些。”


    耳邊是母親趙氏輕聲囑咐,楚玥轉過身來,見父親被母親攙扶半坐起,接過藥碗,黑褐色的藥汁很難聞,他一仰首,將藥汁喝幹淨。


    趙氏接了藥碗,楚玥趕緊捧了溫水,給父親漱口。


    楚溫病了。


    楚源去世,楚雄也去世,任氏年紀也夠大了,驚聞噩耗,一口氣上不來,跟著去了。


    府裏如今白皤處處,幾處靈堂,在綿密的雨水中尤為淒清。


    楚溫痛失慈愛父母,傷心悲慟,強撐著幾日,撐不住了,在靈堂暈厥,病勢洶洶。


    昏迷高熱,養了兩日,今天才見好些,隻臉色仍灰青著,形容枯槁,嚇得獾兒都不敢調皮了,十分安靜被乳母抱出去答謝賓客。


    楚溫一見好些,就要爬起去哭靈,趙氏楚玥死活不答應。二人軟硬兼施,就連性情柔順的趙氏這回也極堅持,最後楚玥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祖父母有靈,也必是不願意見他毀傷身體的。


    楚溫痛哭一場,最終聽了妻女的勸,今日隻去靈前上了香,哭靈待過兩日養好些再說。


    趙氏等會還得去前頭,她是兒媳宗婦,楚玥不好勸,隻得囑咐多多歇息。


    楚溫喝了藥,被扶著躺回去,見妻女一臉擔憂,他輕聲說:“我無事。”


    聲音很虛,他伸出一隻手輕拍二人,手有些無力,楚玥忙握住。


    “您還有我們,您且好生休養,勿損了身體。”


    她心疼極了。


    “嗯,阿爹會的。”


    楚溫看女兒略有消瘦了的臉,輕聲說:“你趕緊回去,也好生歇歇,家裏的事有你阿娘和楚福打理,別擔心。”


    楚玥是出嫁女,再回娘家已是客,這祖父母去世,哭靈用不著她,她幫著忙前忙後好幾天,足夠了。


    寧軍剛攻陷鄧州,她公務也很忙,兩邊連軸轉,人眼看憔悴了。


    “回去吧,每日過來敬香便是,你忙外頭的事去。”


    換了兒女,楚溫極心疼,舍不得辛苦受罪,和趙氏一疊聲催促。


    楚玥便應了。


    祖父母去世,她有一些傷感,但到底不多,畢竟她和祖父母感情不深。她更擔心的是父母兄弟。


    如今父親病情穩定,府裏的事也井井有條,她心裏鬆了許多,也不做多餘的麵子功夫了。


    藥力發揮,楚溫睡下,給他掖好被子吩咐下仆好生照顧,趙氏和楚玥就出了正房。


    楚玥離開,趙氏去靈堂,去之前,她先送女兒。


    滴滴答答的雨,空氣濕漉漉的,倒春寒有些冷,趙氏前者女兒的手,緩緩沿廊道而行。


    她屏退下仆三丈,她有話和閨女說。


    “現在這般,也是好的。”


    趙氏幽幽地說。


    在趙氏看來,確實是好的,她對公婆真沒深刻感情,閨女一事,徹底跌入穀地。現在公公死了,小叔子也死了,當年參與荀嬤嬤一事的兩個人都去了,這當然是好的。


    都說人死債消,是很有一定道理的,這兩個罪魁就像隔閡,現在死了,於小兩口的感情是大好事。


    不是趙氏心冷,她隻是一個母親。


    “寧兒。”


    趙氏對楚玥說:“你和女婿好好過日子。”


    “我會的阿娘。”


    楚玥應了。


    提起他,有些牽掛。


    她知道傅縉去追楚姒去了。


    希望能順利追上,成功複仇把這個問題解決。


    雨點淅淅瀝瀝,登車出了楚家。車輪轆轆,雨聲漸漸小了些。


    楚玥惦記傅縉,不禁撩起車窗簾子,往南邊望去。


    民房屋脊,並不能望見什麽,眺望久久,待車駕抵達衙署所在的大街時,她回神。


    正要放下簾子,視線一轉,卻一定。


    隻見衙署大門前,十數匹濕透的高頭大馬,一個高大的黑衣身影立在台階下,視線穿過蒙蒙雨霧,正向她望來。


    “夫君!”


    兩人視線透過迷蒙細雨相對,馬車尚未停穩,楚玥提著裙擺跳了下車。


    他瘦了,也黑了,烏發吸飽了雨水正沿著臉頰滴下,玄色武士已服濕了個透。


    楚玥視線落在他手上。


    傅縉手裏,正提著一個二尺紅漆大匣。


    楚玥大約猜到,裏頭是什麽。


    她握住他被雨水淋著冰冰涼的手,柔聲說:“咱們去祭奠母親可好?”


    ……


    進了屋,楚玥親自動手,那行裝有一個扁平的長木匣取出來,而後打開。


    裏頭一小塊朱紅長條木牌,上書“先妣傅門張氏之位”。


    這是傅縉生母張夫人的靈位。


    當時京城被攻破,傅縉身處城頭,顧不上太多,過後他命人喬裝回京城,把祖父和母親的靈位帶回來。


    本來打算將靈位都交給張太夫人一起帶走的,但他臨時改變主意,將母親的留下。


    從未言明,隻他為的必然是今天。


    命開了東廂,仔細擦洗了長條的翹頭案,將靈位請上,果點供奉,三盞清茶,一個黃銅香爐。


    傅縉將大匣扔下,接過妻子點燃的三炷清香,三拜過後,將香雙手插在黃銅香爐之中。


    楚玥一直安靜無聲,跟著他上了香後,便隻在一邊立著。


    她看傅縉。


    他正靜靜地盯著案上那半舊的朱紅靈位,燭火明明滅滅,他一動不動,側麵冷雋的線條,如同雕塑一般。


    “阿娘。”


    久久,他開口說了一句,低低啞啞的聲音,似有砂礫磨礪過,“兒子今日為您複仇了。”


    靈位不會說話,隻映著香燭上的火焰,光影微微跳動。


    傅縉低頭,迅速一抹眼睛。


    他俯身,將腳邊那個紅漆大匣打開。


    楚玥迅速移開視線,她不敢看。


    雖她不看,但她能知道傅縉正在做什麽。


    他將那物連木匣投入大盆,澆上火油,火折子吹燃,扔了下來,“轟”一聲熊熊烈焰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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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複煆燒,想來白骨也成了灰燼,傅縉命帶至郊野,揚撒丟棄。


    死無全屍,骨血化灰,是這時代最慘的一個死法,但傅縉的心情也沒有明朗太多。


    他大約是很思念自己母親的,一張張燒著紙錢,在靈位前跪了很久。


    夜色漸漸深了,四下靜寂,僅存滴滴答答的雨聲。


    祭奠結束,傅縉牽著楚玥的手回了正房。


    他很沉默。


    沉默地讓擦過雙手,聽她的話沐浴用膳,坐在床上,身體很疲憊,精神也倦怠,隻他不想睡。


    “寧兒。”


    楚玥才放下床帳轉身,就被他抱住,“怎麽了?”


    她柔聲問著,伸手回抱他。


    他俯身,臉埋在她的頸窩,未曾答話,隻楚玥驟覺得頸側一濕,有什麽潮熱的東西無聲落下。


    她心裏一酸,忽覺得有些難受起來了。


    摟抱他的動作越發溫柔了,順了順他有些硬的烏發,輕輕撫著他的背,不再說話。


    室內寂靜無聲,一下接一下,她的動作是這般的輕柔,懷抱很溫暖。


    傅縉冰冷了很久的身軀,終於感覺到溫暖起來,他忍不住收緊雙臂,讓自己能更暖和一些。


    久久,楚玥摟著他躺在床上,扯過薄被,密密蓋著二人的身體。


    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她枕著他的手臂。隻這一回,她讓他順勢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吻了吻他的額頭。


    “睡吧。”


    熟悉的馨香,愛人柔軟的懷抱和親吻,傅縉長時間繃緊的身體終於得以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的心軟軟熱熱的,如同她的體溫一般。


    他閉上眼睛,意識很快模糊起來。


    耳邊似乎隻剩下她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朦朧又清晰。


    他還是很幸運的,因為他有她,有她的愛,有她陪伴在身邊。


    ……


    傅縉這一覺睡了很久,似是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獲得休憩,很疲憊,沉沉深眠。


    生物鍾都沒能喚醒他,他一直熟睡到中午。


    他還枕著楚玥的手臂。


    但楚玥沒有推開他,就安靜躺著。


    久忙後的閑暇,靜謐又安寧,今天滴滴答答的雨聲停了,窗欞子上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


    楚玥睡了個回籠覺,再睜眼,便靜靜盯著帳頂出神,什麽也沒想,放空了頭腦。


    “唔。”


    傅縉動了動,習慣性伸臂一摟,他睜開了眼,柔軟的懷抱熟悉,隻這陌生的姿勢讓他一愣。


    他一動,楚玥胳膊立即一陣酸麻,她“嘶”一聲。


    傅縉立即坐起,上手替她揉按:“怎麽不推開我。”


    楚玥哎哎喊著“輕點”,沒答他,斜了他一眼。


    睡醒的後的傅縉,疲色盡去,精神飽滿,昨日低沉全不見,看著已一如平日。


    楚玥心情也輕快起來,笑道:“那不是你推不開麽?”


    是麽?推不開麽?


    傅縉將她抱坐懷裏,垂眸注視她片刻,低頭親吻她的唇。


    這是一個很溫柔很纏綿的吻,卻沒摻和情.欲。


    許久鬆開了,楚玥頭枕在他的頸窩。


    兩人靜靜摟著很久,直到楚玥感覺肚子有些餓。


    她便拉著傅縉起身梳洗用膳。


    “外頭事兒挺多的。”


    不好繼續耽擱了,不然夫妻倆總待一屋不見人,久了不好看的。


    ……


    洗漱束發,更衣用膳,打理妥當,已是未初。


    二人攜手,出了宅子,往隔壁衙署而去。


    傅縉去見寧王,楚玥也跟著去了。


    除了公務,她還要尋寧王稟一事,她父親欲求見寧王。


    楚溫是正病著,但該做的卻不能省,作為楚家新當家人,他必須盡快收斂傷痛,振作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有寶寶問了,傅同學啥時候能發現媳婦不夠愛他呀?答案是明天或者後天了,別急哈~


    麽麽啾!我們明天見啦~~(づ ̄3 ̄)づ


    還要感謝下麵給文文和作者專欄投雷的寶寶噠!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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