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縉母親被毒害之時, 他八歲。


    不知為何, 他總模模糊糊有些不喜歡阿娘這個密友,大約是荀嬤嬤幾次在他麵前表露, 說這個姓楚太嫵媚,不像是個好的。


    但世家子的教養讓他按捺下這個念頭, 規矩規矩的, 舉止恭謙。


    傅縉是親眼看著母親從健康到虛弱, 掙紮著嗚咽而死的。


    他也親眼看著母親一勺勺毒湯, 送進嘴裏吞了入腹的。


    八歲的傅縉, 雖是個孩童, 但他已懂了事,母親病倒在床, 除了必要的習文習武時間,他基本都待在母親床前陪伴。


    也是那個時候,楚姒頻頻進出。


    楚姒新近尋來的青州名醫,斷錯了症又用藥過猛, 致使張氏舊疾複發。但密友一番好意,都幫著尋醫多年,張氏不但不怪她, 反而安慰了她。


    楚姒愧疚, 每日必來探看,幫忙遞水遞藥不在話下。


    一日傅縉練功回來,見楚姒捧了一碗藥到母親床前,笑說:“溫著正好呢, 快喝了罷,要過年了你趕緊好起來。”


    張氏的病確實大見好轉了,小男孩目露期盼,盼望母親能盡快病愈。


    張氏慈愛摸摸兒子的發頂,接過藥碗,略吹了吹,一勺一勺,將那黑褐色的藥汁都送進嘴裏。


    傅縉就偎依在母親身畔,仰頭看著。


    數年之後,他才從死裏逃生的荀嬤嬤嘴裏得知,那一碗,正是穿腸毒藥。


    那是怎麽樣的一種恨,母親在自己眼前將毒藥盡數服下,而他目不轉睛,親眼看著母親被人毒死了。


    那年傅縉不過十四,血氣翻湧渾身顫抖,握著長劍的手當時就見了血。


    他直衝車馬房牽出自己的馬,握緊那柄長劍,打馬疾奔回京要那賤婢償命!


    當時他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層血霧。


    最後還是老侯爺打馬追上,將他攔住。


    他雙目赤紅,第一次怒吼祖父,是否要包庇那賤婢?是因為你那兒子幼孫嗎?!


    漫天大雪,少年握劍的手滴滴答答淌著血,一點點豔紅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老侯爺怒斥,他苦心教導多年,不是為了讓他送命去的!


    這樣回京,就算殺了楚姒複仇,傅縉也必定賠上自己的性命。


    “你可記得祖母祖母?可記得阿茂?你如此作為,可對得起你母親在天之靈?!”


    最後,傅縉是被老侯爺一掌劈暈,帶了回去了。


    “他足足病了半月,而後夢魘不斷,形銷骨立。”


    病中燒得糊塗,後來夢魘,嘴裏喊得是,阿娘,莫喝,喝不得!


    畫麵在八歲時一幕定格,眼睜睜看著母親喝下毒湯,一次又一次,成為他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後來病好了,他對祖父說,將來他要親自手刃那賤婢,必不教親者傷痛。


    一夕間,所有少年青澀褪去,他長大了,過程之痛苦無人能體會。


    張太夫人靜靜說:“他是個很好的孩子,他祖父把他教得很好。”


    但楚家這個坎他始終邁不過去,已經成為了一個魔障,他痛恨楚家的同時,也是在責怪自己,八歲時親眼所見一幕始終深深篆刻在心頭,走不出來。


    張太夫人閉了閉目,看向楚玥:“你明白了嗎?”


    楚玥怔怔。


    她明白的。


    上輩子有一句話,原生家庭的帶來的創傷,往往需要用一生來治愈。


    她也見過很多實例,甚至她上輩子的一個閨蜜就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這種成長期創傷,殺傷力之大,非外人所能體會。


    “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承淵能擺脫這個魔障,莫再苛責自己,這不是他的錯。”


    老太太蒼老暗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的。


    傅縉這是心魔,他自困不出之餘,對楚姒和楚家的憎恨根深蒂固,遠超常人。


    怪他嗎?


    能怪這麽一個傷痕累累的幼童嗎?


    ……


    楚玥不知是怎麽回到禧和居的,怔怔坐著。


    原來他並非事事遷怒不分青紅皂白,她從前以為偏拗冥頑不靈,隻不過僅僅針對楚家。


    其情可憫,真怪不得他。


    透過半敞的檻窗怔怔望出去,透骨的寒風灌了進來,她抱緊自己的身體,露出一絲苦笑。


    “少夫人,您怎麽了?”


    孫嬤嬤回屋取了一趟小瓷瓶,回來見主子仍這般怔忪坐著,目露擔心,忙把檻窗掩了:“您說說,老奴或能分憂。”


    楚玥回神,接過青花小瓷瓶,打開倒了一顆,就著溫水送服了。


    “我無事。”


    將小瓷瓶捏在手裏,她勉強笑笑。


    她這樣子,可不像無事,孫嬤嬤憂心,隻也不待她多勸,忽門簾一挑,傅縉的聲音:“寧兒?”


    高大英俊的男子大步而來,楚玥握了握手裏小瓷瓶,忙往妝台上的瓶瓶罐罐處一塞。


    “夫君,你回來了?”


    “嗯。”


    楚玥妝台上瓶罐多得很,傅縉也沒留意這個,他注意力都在她的臉上,“這是怎麽了?”


    楚玥翹唇微笑,隻他一看就覺她情緒不大對,擔心:“可是今早嚇到了?”


    傅縉懊惱,早知那格殺令避開她才下,她長於深閨,到底未經過這種事。


    “沒,不是。”


    傅縉不信,他坐在榻上,將她抱著大腿上坐著,讓她伏在自己肩窩,輕輕拍著她的背:“勿怕,都是我不好。”


    語調輕柔,愛憐極了,他的胸膛寬闊且溫暖,背後的大手一下接一下,輕輕拍著。


    楚玥心裏忽難受極了。


    眼眶有些熱,她努力控製著,可是洶湧而起的情感突然就無法控製得住,驟一滴滾圓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下。


    “怎麽了這是?”


    傅縉急壞了,大拇指抹去那滴淚水,他慌忙抱緊她:“可是有人欺負了你,你快告訴我,我饒不的他!”


    他急,怒,慌張。


    “沒有,不是。”


    楚玥搖頭,將臉埋在他懷裏,回抱他。


    手穿過他的下肋時,觸感厚實是包紮好的傷口,喃喃道:“傷還疼嗎?”


    “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可是她就是想說了。


    “我不疼,這不幹你的事,你道什麽歉?”


    “怎麽了?”


    傅縉焦急,可是她說沒事,他抱著她哄著,說盡了所有自己能想得起的話。


    他聽不得她哭泣。


    最後他堵住她唇,親吻她,吻得她漸漸喘息,忘記了哭泣。


    久久,躺在榻上,唇微微分開,鼻尖對鼻尖,他看著她的眼睛:“你告訴我,方才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突然覺得難受了,想哭就哭。”


    楚玥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了。


    還能這樣嗎?


    傅縉不知所措,想了想或許還是今早心情影響了,女兒家就是感性一些,不過再三確定沒事就好,他輕輕怕了她的背,“那以後難受了,就和我說。”


    心裏卻打定主意,下回得避開她。


    “嗯。”


    楚玥低下頭,額角抵著他的下巴,低低應了一聲。


    ……


    日子還是得繼續著。


    順著安黥,很快找到了城西安府,不過這人連日來卻蟄伏養傷,哪兒都沒去。


    傅縉有耐心,隻命人密切盯著。


    這事還沒有結果,寧王的信先到了。


    趙禹再一次穿暗道將一則消息通知楚玥:“兩處鐵礦已被嚴查,通往北方邊境的商道通通被切斷,鐵馬交易已被迫中斷。”


    “都督傳信,半個時辰後在吉祥巷議事。”


    年前,皇帝為了遏製西河王,不惜采用自傷八百的方式,限製了糧道商道,還有嚴查各地鐵礦。


    此事發酵了一個多月,終於不可避免地波及了寧王。


    生鐵出自鐵礦,封地沒有鐵礦卻有反心的藩王,自然得設法使勁。自來哪行哪業哪個部門都少不了貪婪的人,肯許以大利益,有人會鋌而走險的。


    隻是這麽幾輪嚴查調任下來,頂風作案的人必然是越來越少,甚至沒有的。


    另外還有馬。


    大梁產馬區真心不多,適合當戰馬的就更少,僅以河曲、關東為優,另外中原也有少許。大範圍飼養的多是軍馬場,民間也有,但規模略大的都記錄在案,不允許隨意交易的。


    總而言之,想從境內悄悄買馬,一匹兩匹還好,數量稍多一點點,千難萬難。


    不過也不必盯死境內,不妨將目光投向西北邊境以外的廣袤地域,草原馬、西域馬、西番馬、高原馬,林林總總,西北邊境以外才是盛產良駒的寶地。


    龐大的馬群,帶來遊牧民族的興起,也帶來了繁盛的馬匹交易,寧王使了心腹充作商隊,一次次往返草原,少量極不起眼地慢慢地積攢著馬匹。


    沒辦法,馬匹太敏感了,數量稍多一點,立即會被列入監視名單,更有甚者會被扣押。


    掩人耳目,這樣幾匹幾匹地偷運,多年來一直未曾出過岔子,誰知這回卻被西河王給波及了,該商道關閉,寧王的鐵馬渠道被切斷了,在西河王反或被滅之前恢複的可能性不大。


    “主子,你意如何?”


    趙禹離去通知其他人,等門掩上,青木立即壓低聲音問。


    實際雖沒明說,但寧王傳訊的目的,楚玥和青木都明白。


    趙氏商號遍布大江南北,樹大根深,楚玥這邊不知有無其他辦法。


    生鐵和戰馬,都是不能缺少的。


    楚玥和青木對視一眼。


    生鐵和馬匹的利潤巨大,作為一個白手起家的龐大商號掌舵人,這兩樣趙太爺都碰觸過,且持續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


    不過幾年前,他掐斷了。


    趙太爺感覺身體每況愈下,開始為外孫女鋪路,這等具備很大危險性的買賣,他最終還是全部砍斷,並將利益鏈上下打點妥當,安全退出。


    楚玥是女子隱於幕後掌事,穩妥為上。


    青木問楚玥意下如何?楚玥自然是想寧王多儲備實力,日後更易取勝的,但這前提是,自己和趙氏商號都安全。


    青木沉吟片刻:“朝廷查得非常嚴,要不,我們就將南昭的生鐵渠道告知?”


    生鐵渠道,趙老太爺有一個十分穩妥的。西南邊境外的南昭國,銅礦鐵礦不少,他一個拜把子兄弟封地上正有鐵礦,兩人是過命的交情,所以這生鐵買賣直到他臨終前,才讓青木去收的。


    幾年時間,情誼猶在,青木也是去熟的了,很穩妥,所以青木建議這個可以啟用。


    但馬匹生意這個。


    青木搖了搖頭:“北境查得極嚴,婼羌那邊戰亂頻頻,主子,隻怕不易。”


    販馬的路子有,就是遠,在西北境外的婼羌那邊,他還不熟悉,舊年趙太爺親自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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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斷了好幾年,如何重新聯絡對方首先就是個大問題。眼下不但大梁嚴查,婼羌一帶還時有戰亂,婼羌和烏孫戎盧等國劍拔弩張,亂哄哄的。


    還有運輸,過關等等問題,風險重重,很不保險。


    青木不建議。


    這個楚玥清楚:“寧王那邊未必想不到辦法,我們直言馬商久不聯係,不甚穩妥就是。”


    這風頭,寧王更得蟄伏,以免成了出頭鳥,被當儆猴那隻雞。


    讓寧王慢慢尋摸,未必摸不出其他路子。


    二人略略商議,這事就定了,楚玥看看滴漏,快手快腳收拾一下,將上午處置好的公務一並交給青木。


    青木接過,卻未立即離去,看一眼她的側顏,低聲問:“主子,您可是有何煩憂?”


    這兩日,楚玥有些沉默,偶爾還見出神。


    雖不明顯,但青木極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來。


    楚玥抬頭,對上青木一雙帶關切的眸子,她笑了笑:“無事的,你別擔心。”


    “這半月都沒接到爹娘的信,有些想念罷了。”


    青木自然是最可信不過,隻是有些事也不好說。


    青木聞言就笑:“想來是先前年節,路上慢了些,這幾日該到了。”


    他安慰幾句,見時間不早,遂告退將空間騰給她整理一下。


    楚玥目送青木背影轉出,隔扇門輕輕掩上。


    她收回視線,長籲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傅縉恨楚姒,痛恨楚家,更恨自己沒能挽救母親。他偏執楚家的同時,也在偏執自己,他其實責怪自己。走不出來。


    另外阿秀發現不少寶寶把前世和這輩子混在一起啦,其實這輩子已發生不少變化了,上輩子傅茂張太夫人都死了, 死剩下傅縉一個,仇恨差幾個等級呀!


    寶寶們明天見啦,給你們比一個大大的心心!(*^▽^*)


    還要感謝下麵給文文投雷的寶寶呢,咪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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