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縉今日歸府, 要略早了一些。


    楚玥沐浴而出, 見他正端坐在窗畔的紫檀圈椅上,微微轉動著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垂眸沉思。


    長眉入鬢,眼線濃長, 極俊美的側顏, 隻對比起夢中的成熟內斂, 鐵血冷漠, 眼前的他鋒芒展露, 銳意逼人。


    他還在成長。


    也不知, 最終還會不會成長到和夢中一樣?


    她有些怔忪。


    “寧兒?”


    傅縉聞聲一回首,正見楚玥罩了件淺紫軟綢長袍立在屏風側, 烏柔的長發攏在一側肩頸,膚色如瓷,柔美婀娜,正抬目看著他。


    眸光盈盈, 含水帶露。


    他一笑。


    楚玥回神,自己也要努力成長的,不是嗎?


    她微微回了一笑, 緩步行來, 正要在榻沿坐下,誰知傅縉一展臂,便將她直接抱坐在腿上。


    楚玥掙了兩下要坐回去,隻是他力氣大得很, 還是被摟實在了。


    她氣結,打了他幾下。


    傅縉不痛不癢,由得她打,暗香浮動,美人出浴分外清晰,他伏身深嗅一口,沁人心肺。


    “想什麽呢?羅庸的事?”


    楚玥索性不折騰了,沒啥大用,這陣子她也算經驗豐富,坐就坐吧,反正她也不會少塊肉。


    說到正事,傅縉直起身體,“嗯”了一聲。


    朝中黨派眾多,爭鬥極劇,有時一個小動靜背後都有深意,由不得人不慎之又慎。


    他拍了拍楚玥的背:“你稍等一等我。”


    傅縉撩簾出了外間,把馮戊招了進來。


    “傳信給他。”


    這個他自然是羅庸。


    傅縉眸光微動:“留神之人事,不可局限於近期。”


    馮戊領命匆匆而去。


    回身,見楚玥立於門簾前,麵微有疑惑,傅縉擁她回房,低聲道:“羅庸早年,就投於貴妃門下。”


    立起來太早了,可被人鑽空子的時間就更長。


    ……


    軍需署。


    新走馬上任的少監羅庸,今日終於搬離了他待了四年的小值房,從東北角挪往正中位置。


    上峰郭明拍了拍他的肩:“仲平在署裏多年,辦事一向細心,我也不用多說了。”


    郭明心情看著很不錯,笑道:“餉銀核算,你多多費神,日後和劉閶商議著辦事。”


    原少監的主要任務就是核算餉銀,此乃常事,隻與劉閶多商議著辦事,就有點出乎羅庸的意料了。


    劉閶,也是少監,他是負責交接和清點餉銀的人之一。


    現行的軍餉發放有兩種形式合並,現銀和糧米,各占一部分。至於哪邊占比多些,視年景而定。所以,每次戶部把軍餉撥下,都需要仔細核對清楚數量,確定無誤。


    軍餉發放,一環扣一環,核算方自然是要和清點方交涉工作,然後再將賬冊和軍餉交給下一環,具體發放。


    郭明讓羅庸和劉閶商議辦事,等於讓他挑大梁了。


    羅庸麵露激動,忙一拂衣袖,長揖到地:“庸定不辱使命!”


    “好!”


    郭明垂眸看羅庸發頂,卻毫無笑意,與他欣慰的語氣是迥異,但一閃而逝,他很快笑著將羅庸扶起,拍了拍肩:“公務繁雜,我等共勉。”


    郭明離開後,羅庸笑意略斂,垂下眼瞼,遮住眸中思緒。


    先前接到都督傳訊,他驚疑不定,至方才,這疑心確確實實落到實處。


    看似一切正常,但隱隱總有說不出的違和。


    這麽些年,他表現一直平穩,人看著老實敦厚,也就因為家中關係才被納入貴妃一黨。不懂鑽營,也不討好上峰,全憑資曆走到今天。


    這策略以前是很對的,他太清楚軍需署水麵下有多少三皇子一黨的人,尤其上層。


    本應是人家正努力著全部抓在手裏的東西,現卻突然主動讓他這外人插一腳,雖表現得有意招攬,但他總覺得不大對勁。


    羅庸心有成算,表麵卻不動聲色,回身掃了亂哄哄的值房一眼,也挽起袖子一起收拾。


    這些本是雜役幹的活,但羅庸平和慣了,類似動作沒少做,因此兩個雜役也不覺有異。


    他一點一點,將自己所有的東西都察看了一遍,並沒發現異常。


    他又反複思索近年接觸的人事,尋找有可能被人鑽空子的縫隙。可惜未果。


    他又開始回憶舊年。


    一連大半個月,羅庸幾乎把自己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連家人也反複詢問過了,一無所得。


    事情陷入僵局。


    不知對方意欲何為,可自己卻全無頭緒。


    反這段時日,郭明態度越發和熙,就連另幾個已暗暗確定了是三皇子黨的上峰同僚,都格外熱情。


    羅庸被納入核心範圍了,前能接觸到以往所有賬冊,後能出入庫房。


    破綻究竟在何處?


    穩重如羅庸,也不禁暗生焦慮,勉強維持敦厚的微笑,他緩步下了從庫房折返的馬車,繞回值房去。


    出了車馬房,繞過放置文書宗卷的排房,他穿廊道而上。


    剛要拐彎,忽他腳下一頓,回頭瞥了身後排房一眼。


    當年他初進軍需署,不過一名小小的文書,抄錄過無數宗卷公文,現在都存在麵前這老排房內。


    其實抄歸抄,其實上麵的內容全部不幹他的事,他就是一個撰抄者,不錯字就無礙。不過話說有錯字,當年也被打回來重抄了。


    這處其實沒空隙可鑽的。


    但羅庸已無計可施,與其苦思冥想毫無線索,他當下打算,找個機會罷這老排房也翻翻吧。


    但誰知就是這麽一翻,卻被他翻出了一點異常出來。


    ……


    傅縉沐浴出來,見楚玥正倚在床頭,若有所思。


    “想什麽?”


    溫熱的胸膛貼近,傅縉抱著她,楚玥回神:“想羅庸的事。”


    一個月了,羅庸傳訊沒能察覺任何異常,他反越發受到重用,他本人都覺得違和。


    越是平靜,越感覺在醞釀著大事,也不知是針對羅庸本人,還是針對整個貴妃一黨。


    不過不管怎麽樣,若以羅庸為筏子,恐怕他們這些年往軍需署費的心力就白費了。


    諸人連日來都在議論此事,連帶楚玥也十分記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傅縉言簡意賅,未知詳情,先驚慌在前,此乃兵家大忌。


    雖進展不利,但他一直鎮定自若,沉穩一如平日。


    這話很對。


    擔憂除了給自己帶來弊端以外,毫無助益,楚玥點頭,遂壓下思緒,暫不想它。


    “今兒可有想我?”


    照舊是要雲雨親密,傅縉將人撲在枕上,俯身咬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問。


    楚玥想翻個白眼,這話常問她都不想搭理他。隻她不說話,傅縉就輕咬了一下,她隻好“想了想了”胡亂應他幾句。


    傅縉麵露滿意之色,笑著“嗯”了一聲,又吻她的唇。


    交頸纏綿,衣襟半敞,傅縉呼吸越來越重,正當他直起身體,要一把扯下身上衣裳時,忽窗下傳來幾聲鳥鳴。


    “咕——,咕咕!”


    他動作一頓。


    聯絡暗號,有急事。


    楚玥半閉的眼眸立時睜開,忙坐起:“快去看看什麽事?”


    她掩了掩衣襟,忙七手八腳替傅縉整理衣裳。傅縉翻身下床,立即披衣出了去。


    片刻後,他回了屋。


    “羅庸有急訊傳來。”


    傅縉言簡意賅:“我已命人通知樊嶽秦達等,你更衣,我們馬上出去。”


    急訊隻是敘述表麵發現,現才酉初,還早,他立即下令命諸人前來議事。


    楚玥也是其中一員,傅縉直接帶她就行了。


    這點楚玥早有準備,她迅速換了一身深藍色的紮袖胡服,傅縉單手抱她,輕輕一縱,無聲上了房頂。


    他從東書房方向,很輕易離開了鎮北侯府。


    風聲呼呼,楚玥還是第一次這樣飛簷走壁,很有些緊張,遠眺一眼燈火璀璨的夜市,她抓緊傅縉的前襟。


    傅縉緊了緊手臂,將她的臉按在自己懷裏。


    無需太久,吉祥巷就到了。


    略略稍候,除去無法抽身的王弘幾個以外,樊嶽等人先後趕至。


    “有什麽新發現嗎?”


    樊嶽喘息未平,忙不迭問。


    傅縉直接將訊報遞給他。


    樊嶽接過:“今日,羅庸找了借口,翻查存放舊年公文宗卷的老排房。至傍晚,發現他舊年抄錄的許多宗卷不翼而飛。……”


    羅庸抱著不放過一絲可能的心思查找排房,但誰知,真被他發現不對。


    照理說,舊宗卷公文有遺失,並不出奇,奇就奇在他發現自己抄錄的遺失有點多了。放在眾多文書中不起眼,但細細辨認,卻比旁人多出一大截。


    羅庸當即覺得有異,一回家,馬上設法傳了信。


    “這盜取他舊年抄撰的公文宗卷,能幹什麽?”


    樊嶽百思不得其解。當年的羅庸,也就是一個撰抄者,上麵的公文內容和他毫無幹係,就算全部拿了去,也無法作為攻訐的點。


    楚玥心中一動:“會不會,是字跡?”


    這唯一和羅庸有幹係的,就是上麵的字跡了。心念電轉,她忽想起一可能,呼吸一屏,抬眼看傅縉,卻見他目露讚許,示意自己繼續說。


    楚玥心中一定,站起起來:“我想,有沒有可能是偽造書信之用?”


    實在她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待得太久,聯想力相當豐富,一想起字跡,立即就聯想偽造書信。


    “沒錯。”


    和傅縉推斷一樣,“羅庸心細,廢棄紙箋從來不留。”


    羅庸深知軍需署越來越多人為三皇子籠絡,不多說一句,不多留一字。他擢升郎中後,本不需要大量撰寫,少量書寫內容也隻局限於本人公務。


    且近年的公文,動了會很顯眼。


    若想模仿他的筆跡,最好最方便的,就是舊年這些老宗卷公文。


    “偽造書信?這是要構陷何人?”


    答案呼之欲出,眾人紛紛看上首的傅縉。


    樊嶽冷哼:“承淵乃一衛主將,哪裏是區區幾封偽造書信就能構陷的?!”


    除非,涉及什麽驚天大案吧。


    傅縉雙手交握置於案前,淡淡道:“空餉。”


    在看到訊報那一刻,他已立即聯想到空餉一事。


    “最近我仔細留意過,京營空餉隻怕至少三萬。”


    楚玥瞪大眼睛,京營常駐三十萬軍士,這至少三萬,即是超過十分之一了。


    樊嶽驚呼:“吳王怎麽敢?”


    是啊,怎麽敢?這是京營啊,動作這麽大,一旦觸動皇帝那根敏感神經,父子情怕也扛不住。


    真想不通,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顯然他們想找的背鍋俠是傅縉。


    狄謙擰眉:“承淵進京營未滿一年,時日尚短,也難以將手伸到軍需署。”


    即使同是貴妃一黨,位置高於羅庸,也很證明羅庸就是聽他之令行事。


    傅縉看了趙禹一眼,趙禹翻出一封信報。


    “日前,我讓人查過這劉閶。”


    就是羅庸反映,上峰讓他與之攜手辦差那名少監,負責接收和清點軍餉。


    這兩環串在一起,其實已構成可侵吞空餉的便利。


    “劉閶,宣州易縣人。”


    那麽恰巧,正好是劉檀的遠親。


    傅縉進入京營後,一直和劉檀極之交好,這有目共睹。且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是早已相識呢?


    劉檀有劉閶,傅縉有羅庸,先由劉閶引出劉檀,接在再深入一步挖出傅縉。


    推出一些犧牲者,然後布置一番外在證據,侵吞軍餉之事太過巨大,以皇帝舊日作風,可謂沾之則傷,碰之則死。


    傅縉必無法全身而退,從他而起,全麵重重打擊貴妃一黨。甚至,還有可能讓貴妃失去皇帝的信任。


    妙計,毒計!


    傅縉冷冷一笑:“馬上告訴羅庸,讓他傳信上峰,將此事告知。”


    這個上峰,是貴妃黨的上峰。


    劍鋒直指傅縉,然傅縉明麵上是貴妃黨,他自然要借力打力,用最小的代價解決這次危機。


    “趙禹,你立即安排人,分別查探譚肅陳度,還有吳王府,以及高順陳康等人近日的動靜。”


    這高順陳康等人,正在三皇子在軍需署首腦人物。


    構陷傅縉,最要緊的就是布置一個接贓地點,以證明他早早窺視京營,已插手多時。


    傅縉琢磨一下近日餉銀發放的狀況,他斷定,此計必是近期定下的。


    需快,又一月的餉銀發放在即了,戶部剛撥了款下來,對方布置必緊在此時。


    然羅庸通知上峰,上峰還得趕緊報上去,一層一層報到鎮北侯府,報到貴妃處,怎麽也得一些時候。


    傅縉遂立即遣出自己的人,以免對方布置妥當,消滅痕跡。


    傅縉一連串命令下,眾人紛紛應聲而去,楚玥也接令讓商號情報點多多留意。


    她匆匆去趙宅那邊吩咐了青木,折回時,議事廳獨傅縉一人在。


    她臉繃得有些緊。


    傅縉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無事。”


    不知對方圖謀就罷,一旦知悉,將化明為暗,化被動為主動。


    “此事,讓貴妃在明即可。”


    他這幾年為貴妃謀取了許多利益,也該她一黨出力了。


    ……


    第三天傍晚,傅縉歸府,被傅延匆匆叫到中路大書房。


    “羅庸察擢升有異,隻怕有人要偽造書信,用以構陷於你。”


    傅延麵罩寒霜。


    昨日,他接到羅庸遞上的訊報,傅縉順勢說懷疑空餉嚴重,傅延命立即查探,又閉門商議半宿。


    有傅縉羅庸的明裏暗裏配合,空餉問題很快被查出,諸人大驚,一邊上報貴妃,一邊緊急商議對策。


    傅縉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才返回東路,等待已久的趙禹送上訊報,“查出來了。”


    京營今日發放了餉銀,譚肅陳度的布置這兩日果然悄悄展開,小心翼翼跟上去,果然找到了位於留縣的一個“接贓地點”。


    很巧妙,之前是貨行存貨點,常有大批量貨物進出,一旦被查出,就是黃泥掉進褲.襠,偽也成真。


    “很好。”


    傅縉冷冷挑唇:“立即將貴妃的人引過去。”


    傅延等人也在緊急差找這個“接贓點”,其實痕跡正被譚肅命人反複清掃了,但沒關係,重新布置一下就是了。


    楚玥也在,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先發製人,必能大獲全勝。”


    萬事俱備了,搶先發難,必能攻其不備。


    若無意外,此次危機迎刃而解之餘,唐肅陳度必能一舉鏟除,三皇子黨受到重創。


    “可惜了。”


    趙禹神色也緩和了,隻他惋惜:“高順陳康等人毫無動靜。”


    高順陳康等軍需署的首腦人物,趙禹這次盯梢他們也是重點,隻是他們上值公務下值歸家,一如舊日半點不見異常。


    大小布置,統統由譚肅陳度出麵完成。


    這樣就說明,三皇子不論如何,都要保住軍需署。


    趙禹有些奇怪:“這譚肅陳度是一衛主將,吳王為何舍二將而取軍需署?”


    軍需署確實很要緊,但相較而言,還是兵權更重要一些吧?


    傅縉食指點了點書案,其實他有點懷疑,這空餉的事,或許是譚陳二人私自做下的。


    按三皇子舊日行事作風,他不至於侵吞空餉到這種程度,太愚蠢了,風險太大,得不償失。


    不過不管如何,三皇子保軍需署是保定了。


    這就非常惋惜。


    他們順利化解了大危機,卻未能順勢占得多少好處。


    此事一發,京營必然大動蕩,譚肅陳度首當其中,勢必炮灰一連串大小武將,騰出許多空缺。


    但可惜的是,傅縉剛進的京營,沒能安插多少自己人。而武將升職,一講功勳,二講資曆。所以最多就秦達能往上挪一級而已,但他資曆不夠,還是沒辦法擢升主將。


    他們化明為暗,掀起這麽一場大變,隻己方卻不能趁機在京營大進一步,真真可惜極了。


    尤其是軍需署。


    就差一點。


    趙禹擊案:“可惡!高順陳康等人沒動靜!”


    否則的話,軍需署同樣會騰出大量空缺,有羅庸在,必然能將多年來安插進去的人提上來,徹底滲透。


    如何不教人為之深憾?


    傅縉也呼了一口氣,點點大書案:“如果能找到真正的銷贓地,順藤摸瓜,高順陳康等人也避不過。”


    三皇子吃空餉,必然得有軍需署諸心腹的大力配合,否則根本不可能成事。


    大批的糧米,要兌換成真金白銀,這需要一條無縫銜接的銷贓渠道。如果能找到得到,拔起蘿卜帶出泥,軍需署的三皇子黨勢勢必可盡數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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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玥問:“那我們能不能試著尋找一下?”


    很難。


    要反勝譚肅陳度,就得先發製人,馬上,這事就該掀出來了。


    這樣的話,就必須在結案前把真銷贓點找出來。


    時間太短,銷贓點必遠離京城,天下之廣,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如果是舊日,可以說不用嚐試,掣肘於情報網,基本沒有找到的可能。


    不過現有楚玥在,倒可以試著找一下。


    傅縉看向楚玥:“你盡力一試。”


    他說:“若能成,你當記一大功。”


    作者有話要說:  差點以為今天周五了,原來是周四哈哈,筆芯寶寶們!明天見了啦~


    愛你們!(*^▽^*)


    還要感謝“36395997”扔了1個地雷噠,咪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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