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菀垂眼看著他,良久,露出一個最熟悉的、最真實的微笑。“我那夜那樣做,是因為我信你,你不會辜負別人,也不會辜負自己。”事情已畢,鍾照雪騎馬仗劍,仍去繼續遊曆天下。途中,許許多多從四處傳來的故事潺潺不絕,熟悉的名字則如落花隨流,曾經浮光掠影,偶然相逢。聽聞韋菀承起韋莊家業,她的姑姑輔佐她,兩人將曾停歇的產業再度流通,逐漸恢複如初,此事過後,仍有許多有意迎娶韋小姐的人,都被拒之門外。中州第一刀餘一笑又回到了中州,在旅途中相遇,還請鍾照雪喝了兩壇好酒,他們豪飲大醉。清早離去前,鍾照雪看見點墨生坐在屋頂,正吹著葉子,嗚咽的小調跌跌撞撞,向他一笑而過。宋振的屍首在韋莊新婚日後的第三日,在野林中找到,殘軀破碎可怖,屍肉已開始腐爛,殺他的人沒有留下任何身份,有人說是殷憐香,有人說是曾經被害的孤魂。昔年參與謀殺白鶴雙劍的幾人,或隱居消失,或早已去世,或悔罪自刎,醉生六道究竟是一本什麽樣的密經,已經無人可知。落花流水,飛光凋換,人死不複生,恩怨無有盡,世事總是變遷,九派會何翻天覆地,又有什麽後浪再起,已是來日光景,不必多愁後事。唯獨鍾照雪在諸事皆休之後,仍是所有人口中那個疏狂倨傲、清明如雪的孤劍客,從不為任何人而止步,不合世俗,也不曾改變。不過,於他的劍俠故事裏,卻多了一抹紅影,成為他在口舌交傳裏越生動的一部分,經過添油加醋、胡說八道的編篡,堪稱蕩氣回腸的孽海情天。畢竟,誰都樂意聽一位獨行的俠客,與一位狡猾妖女糾纏天涯的話本傳奇。故事雖流俗,能博得一笑也足矣。鍾照雪有幸在酒肆聽過,認為此書其中至少有一半內容,是燕裳自己寫的。他飲完了酒,提劍離開。午後下了小雨,疏風溫柔,楊柳初青,鍾照雪戴著鬥笠,牽馬經行湖邊小徑。閣樓上有笛聲遠遠傳來,曲調輕快,意蘊瀟灑,在東州,很多人都會這一首曲子,他們彈著曲,不舍春風的離去。在某一夜,孤燭燃燒的方寸光亮裏,他也屈指撥過一把舊阮的弦,那時有人叩著杯隨曲調唱,眼睫藏情,目光潮濕。空蕩的湖畔邊,風聲逼近,一把劍橫空丟擲過來,鍾照雪抬手接住,低頭,一把寶劍藏在銀白鞘中,紋走流雲,光華鋒利,與折斷遺失在銅山關的孤雪劍,竟如孿生相似一致。此刻,劍柄新纏著紅線,垂掛著一顆水青色的玉珠,好似湖光清透。鍾照雪拔劍出鞘,刃麵映出一對蒼黑雙睛,讚歎:“好劍。”意隨心動,笛聲愈亮,鍾照雪亦抽劍而舞,風動不驚雀,挽花不落水,如斯刻骨,如斯飛寒,當驚破人心中的虛光與夢影之時,劍卻已悄然生情。一曲吹盡,他收劍歸鞘,柳絮沾衣,鬢發微濕。他抬頭高望,不遠處的閣樓中,正站著故事中穿朱紅衣服的影子。殷憐香放下笛子,唇含笑,眼飛豔,果真是繾綣陷阱裏的一段紅帛,連天底下最利的劍,都會為他偏鋒。鍾照雪靜靜看著他,亦展顏微笑。是啊,紅塵無盡,天地多情,他們又何愁今朝春日逝去?-全文完--------------------正文故事到這裏結束啦,後麵還會有兩個番外陸續掉落。感謝大家一路支持陪伴和喜愛,給予奈何春期待和鼓勵,每一個讀者我都很珍惜,因而這本書也寫得很開心。奈何春的故事雖然寫到這裏落幕,但是他們的江湖沒有結局,來路迢迢,與君自在天涯。有緣下一本書見啦!第八十一章 番外溫柔勝無情殷鳳留認識藺雙蝶的時候,白鶴雙劍就早已是一對故事纏綿的雌雄雙劍。同許多俠侶不同,藺雙蝶並不是作為燕浩浪的情人而留下姓名,被武林所知曉。她斬殺巨蟒、刺殺匪梟,在江北一帶,她的劍已經瀝血數年。殷鳳留認為,這一把劍應當削鐵如泥、寒光映血,當出鞘之刻,光芒如日升起,封住質疑與不屑的聲音。當那把雌劍停在殷鳳留頸上時,殷鳳留才第一次看到,這不過是一把秀氣的細劍,仿佛頃刻就能彈指斷去,她目光上挪,劍柄上雕著一對蝴蝶,經血浸透,翅線朱紅,但是並不給人陰煞之感,反而陳舊而堅韌,輕盈而夢幻。視線再上挪,就看到一雙更溫柔的眼睛。“你就是用這把劍,把那條白蟒剝了皮?”“不錯。”“關山三匪,也是你用此劍砍下頭顱?”“確實如此。”“門外我的五十門人,是你一人傷倒?”藺雙蝶微微含笑:“抬舉。”殷鳳留說話時,喉嚨軟骨被包裹在細白纖薄皮膚下,就在藺雙蝶劍刃邊微微顫動,但她仿佛絲毫不覺,眼懶懶吊起,懸在敵人的唇,隻是讚賞:“好俊的功夫,好美的人。”藺雙蝶來殺她,當然事出有因。半個月前,殷鳳留殺了中州無情龕的二十人。殷鳳留很出名,因為殘暴出名。南州多怪人,邪道遍地,江湖忌憚,而她是虛花宗聖女,從小被虛花宗眾星捧月,更是視人命如草芥,這回隻因為嫉妒此間主人之女的樣貌,不僅夜屠一門半數高手,還持刀將她麵容毀去後殘殺。藺雙蝶尋到殷鳳留駐留之處,獨身持劍殺入屋中,殷鳳留才從午後小憩中醒來。人影在紅紗後朦朧,她用劍尖掀起羅帳一角,殷鳳留如貓俯臥其中,正撐身而起,青絲濃稠如蜜,從赤裸肩頭流下,皮膚被白日之光照得冰冷似雪,卻令人心焚口燥。藺雙蝶才發覺她渾身竟不著一物,不禁麵色微紅,雖然周遭無人,她仍借身形走位,不動聲色遮身在前,好掩她春光傾瀉。殷鳳留受製於人,卻分毫不見慌張,不過用指繞著胸前發尾,盈盈笑語:“那藺女俠瞧我的容貌如何?”“聽聞虛花宗聖女容色極盛,萬花失色,今日相見,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錯。”殷鳳留倨傲地說,“天底下,隻有別人會嫉妒我,而我無須嫉妒任何人。”藺雙蝶遲疑,察覺這其中的古怪,而且,她確實無法辯駁這一句傲慢的宣言:“那你為何對無情龕下此毒手?”“我要殺的,單隻有無情龕主人,因他自作主張,敢伸手碰虛花宗的東西。可他那義女,卻是隻伏在他床邊的毒蛇,早就渴飲其血,我與其合作,殺了她爹後,又順勢而為,借她手將龕中二十二高手盡數鏟除,以絕後患。”“她為何也死了?”“誰說她也死了?藺女俠,她發覺了我借刀殺人,擔憂我對她出手,便找了個替死鬼,尋了個由頭,想借你們這些俠士殺我呀。”殷鳳留慢條斯理的話語方落,突兀前傾,以一個吊詭的身法,從被中翻出一把窄刀,挑開藺雙蝶的劍。但見刀光衝刺,羅帳絞碎,霎時紛飛如花、噴薄香霧。亂紅滿目,天地間花淚粼粼。變故鬥轉,藺雙蝶在其中如陷迷境,蕩劍掃開時,殷鳳留已披紗衣在身,細腰軟折,將上半身轉過,輕嗅指間原插在藺雙蝶發上的花簪。“你現在去無情龕,裏頭右臂上有一顆紅痣的人,可不就是她?”臨去前,殷鳳留又叫住她,無緣由地問出一句:“燕浩浪在哪裏?”“你找他什麽事?”“我聽說你們成雙入對,白鶴雙劍形影不離,故而很好奇你獨身前來。”藺雙蝶按劍折身,她神色依然溫溫柔柔,說話卻自有刀槍不入的凜冽,不傷人,也不像名字裏的蝴蝶,果然更像一隻白鶴:“我與浩浪雖是情人,也是兩體,他有他的劍,我有我的劍,誰道我們一定要時時在一起了?”藺雙蝶在無情龕果然找到了一個臂上紅痣的女人,她並未動手,因白鶴雙劍從不插足別人的家務事。而無情龕元氣大傷,已成空殼一具,來日也不過收歸虛花宗手中。不過,她與殷鳳留自此相識,出於各種機緣的相逢,倒經常往來。藺雙蝶不喜歡置喙他人作風,自然不介意和一個妖邪的少女往來,大概她本身也並非傳統的正道中人,也不曾被重重門規家法所教誨,做俠,她有自己的做法。俠可為國為民,可逍遙快活,也可特立獨行,在還未被諸多高潔的頭銜堆高前,俠也不過是任性妄為的不合時宜者。白鶴雙劍則是特立獨行的遊俠,所以對歪風邪道的殷鳳留,並不咄咄逼人,種因得果,善惡不能一言斷之,他們在行走江湖,偶爾也得了她的相助。殷鳳留鋪張奢靡,動輒千金散盡,和藺雙蝶關係親近後,更將綢緞綾羅、珍珠金銀、奇珍異貨如流水送去,算起來,原來第一次見麵時她年紀才十六歲,卻已經禍亂一方,令人忌憚,又惹許多情債。不久便有白鶴雙劍的仇人得知,利用他們的關係從中設局,將雲海樓寶物遺失嫁禍白鶴雙劍。雲海樓圍困雙劍於高閣,第二日不交出寶物則必將他們困殺樓中。白鶴雙劍無可澄清,亦不屑多言,兩人不懼樓下百人之陣,坐閣對飲,醉到酣暢之處,步上高台舞劍。那日眾人在深深晦夜抬首,見到明月之下,一對鶴影遊走,雙劍之光被月光穿行折射,澆落如雨,冷徹心肺。雲海樓樓主也仰頭注視,道:“看來,明日定有死戰。”第二日,他們卻未大戰閣下,血流十裏。因殷鳳留一夜不眠,跑死三匹駿馬,奔往河東殺其仇人,將頭顱與寶物丟擲雲海樓樓主麵前,又將此人與雲海樓門人書信往來盡數挖出。雲海樓的人一離開,聲色皆厲的殷鳳留神色一變,卻飛身跳下馬,如歸燕直撲入藺雙蝶懷中。世間之人多厭惡我行我素的狂妄之人,以為他們必然都是無情無義之輩,殷鳳留是一個惡人,可惡人也有確確實實的真情。藺雙蝶雙臂攏圈,抱住她發首,如母親哄抱孩子,接到一手屬於他人的淋漓鮮血,也沾得幾滴少女眼淚。殷鳳留殺人素來如烹小鮮,必以曲折詭異、錐心刺骨的手段,這次卻幹脆利落、出手必中,猶恐趕不及時。自那後,她們關係不再生立場隔閡,越發親昵,情同姐妹。殷鳳留喜歡鮮衣華飾,昔年相交時,藺雙蝶便為她畫了一幅畫,畫上少女抱貓而臥,紅裙傾滾,帛挽雙臂,瓔珞啷當。丹唇含笑,處處生情。此畫後來流入江湖,從此豔絕天下。白鶴雙劍本是獨行遊俠,無靠山,無仰仗,與這位虛花宗聖女結交甚好,反而無意間省去許多江湖麻煩,連向來少於說笑的燕浩浪也會揶揄:“好吧,看你們的模樣,不如我將白鶴雙劍的名號轉給她。”藺雙蝶也笑了,雙目彎彎,為這種可愛的玩笑。殷鳳留卻不覺是玩笑,還沒應答,見他們視如玩笑的模樣,倒讓她莫名生氣,當下拔刀和燕浩浪過上幾個來回。她招招狠辣無情,向來如一定要對方的命,即便是相熟之人;燕浩浪視她如孩子著惱,不過懷的切磋心思,並不與她爭做拚命,故而十有八九先輸。殷鳳留更憤恨,她看不慣燕浩浪,他生得不算天地間最昂藏偉岸,武功雖好,卻也未至天下第一;積蓄不多,不過閑散生活;嘴巴不甜,離風趣幽默所差甚遠。可偏偏就是燕浩浪,與藺雙蝶除卻要事外,確然算得上形影不離的親密。數年相識相知的默契,早已脫於男歡女愛的忸怩,眉眼相對,有萬種情愫無須言。殷鳳留浮於水麵,垂首見他們如鏡中雙花,她生出衝撞的感情,手指驟然攪破池水,如用力打碎瓷瓶,可等波紋寂靜,他們不受半分傷害。白鶴雙劍依舊是白鶴雙劍。殷鳳留坐在藺雙蝶給她做的秋千,午後的白光吞沒大半視野,仰首微微眯眼,看見藺雙蝶低下頭,發絲粘連在她的頰與頸,如枝蔓纏緊,讓她想要喘息,溫柔卻讓藺雙蝶更遙遠。“我也可以學劍,你教我,我也可以和你做白鶴雙劍。”“白鶴雙劍一雄一雌,唯心意相通、情投意合的情人可練就無雙劍法。”“燕浩浪能,為什麽我不能?燕浩浪陪你下棋,我也可以學棋,燕浩浪幫你畫眉,我畫得比他更好,燕浩浪給你買的東西,我送得了更珍貴的,燕浩浪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就算燕浩浪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為什麽不能是你另一把心意相通的劍?”藺雙蝶的眼好深,像一池波光明徹的水,某種時候光穿行她的眼,卻會折射如琥珀的顏色。殷鳳留在其中看見自己的麵容,已覺微微眩目,仿佛自己又變成鎖在琥珀裏的一隻小小春蟬,亙古凝固在其中。藺雙蝶卻眼睛彎彎,一如往日神色,在聽一個可愛固執的玩笑,看一個懵懂情愛的嬌縱少女。“鳳妹,喜歡也有許多不同,你戲弄許多人的喜歡,其實還是孩子。以後,你也許真愛上誰,才會知曉。”殷鳳留和她慪氣,決心不再和藺雙蝶說話,又不願見著她,便在半道直接分別。她與藺雙蝶已認識兩年,藺雙蝶知曉殷鳳留雖是邪教聖女,風花雪月並非不懂,恰恰相反,殷鳳留玩弄他人歡心似把玩一個簪子,用過即棄,得到便倦,不屑癡男怨女的苦苦糾纏。或許正因不識情愛為何,不曾真心相付,才能如此隨便拋卻。藺雙蝶隻當她一時賭氣,照舊時常寄去給她信,等她消氣。殷鳳留半年皆不曾相見回信,再過三個月後寄來的一封信,與平時不同,這會還附著一張喜帖,藺雙蝶說,自己終於要與燕浩浪成親,隻請幾位最好的朋友,請她務必前來參加,成親後居所安定,來日或許便要退隱於市井之間。新婚那日他們隻在居所中辦,邀來的朋友裏有徐離愁夫婦,玉清霜,還有幾位江湖至交,獨沒見殷鳳留。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月升高天,清風醉人,眾人醺然交談知心的話,扯著燕浩浪多飲,藺雙蝶笑他們胡鬧,先去了洞房。殷鳳留早已來了,還帶著那把殺人無情的刀。她坐在某處隱蔽的地方,冷眼看著朱紅的婚服,正穿在一對新人的身上。酒香蔓延,暖風吹拂,隻有她的掌心很冷。她想要什麽,便是搶也要搶到自己手中,要是不能得之,不介意叫全天下失去。若她想直接持刀闖入,攪毀一場婚事,不過輕而易舉,又或設法不經自己的手,殺死新郎,也免得關係破碎。種種思緒與毒計如暴雪在她的腦海中拂過,收到信後砸毀一屋東西留下的劃痕還殘留在手心,攥緊時,給她陣陣刺痛。可她隻是跟隨著藺雙蝶進去,佇立在窗外,怔怔地看著窗影花燭之後的一道倩影,想起庭院之中拜堂時,藺雙蝶握著燕浩浪,在諸人麵前赧然地微笑,華冠搖珠,雙頰發紅,眼中分明被熱烈的愛充盈。殷鳳留善於毀壞,但此時此刻,她卻無法去毀掉她的幸福。藺雙蝶獨坐屋中,正等待新郎歸來。晚風經過竹葉,在窗紙瀟瀟吹打,似聞到熟悉的香氣,也似感到目光的凝視,藺雙蝶心中微微一動。她無端有一陣心悸,帶來淡淡的惆悵,心裏的聲音告訴她快去,於是驟然起身,推窗向外看去,一道影子便幾步飛點,要上簷離去。“鳳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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