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溫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與他對視時隻覺心頭猛跳,頭皮狠狠發麻,怯退之心無由生起,手下動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聲嬌喝自晉襄身邊響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絢美的彩光如長虹捲來,利落地勾住他手裏的長劍。他定神側首,這才發現那個鳳袍端莊的王後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顏突顯三分陰沉厲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間剛毅清冷,鞭下劃如雷霆之勢,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暈開一聲薄涼的嘆息,狼狽應對之時,隻道自己命將喪矣。心念剛搖,他虎口一痛,長劍失手飛出,鞭刺利如刀鋒般掠過他的脖頸,他閉了雙眼,全身肌肉驟然抽搐。劇痛之後,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腳下無力軟倒時,他倚著龍攆的玉欄雙膝跪地,正對著那個親手殺他的女子。


    公主,屬下完成任務了――


    夷長收鞭,奔回晉襄身旁,著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沒有事?”


    晉襄定定地看著夷長慌亂失措的模樣,許久不出聲。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處閃爍著詭異的寒芒,夷長抬頭的剎那,不免一個激靈。


    “襄……”她呢喃。


    晉襄移開目光,神色複雜古怪,瞧向遠處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現讓淶水河畔亂作一團,所有的人都圍聚到龍攆之側護駕。無人發現,遠處絕壁的陰影之下,那個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奮力掙紮在陡然而至的攏天劍芒之下。對殺半日,那網劍光最終匯成了一道肅殺白練,在孩子側身逃避時,狠狠劈入了他的後背。


    孩子應劍而倒,黑衣人長腿一踢,將他踢入了滾滾長河。殷紅的血跡漩渦般渲染著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靜默片刻,轉身飛離。


    他離開的時候,絕壁大樹間飄出一抹淡淡的煙影,不慌不忙地追隨其後。


    晉襄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揉撫著夷長的長髮,將她摟入懷中,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奔流不息的淶水,嘴角微抿時,眉宇間閃過一絲決絕的孤寡。


    能活下來,便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若不能活下來――


    晉襄閉上雙眼,心底哀嘆:強晉建於他手,亦將毀於他手。


    他緊了手臂,死死勒住了懷中夷長嬌柔的腰肢。


    江水冰寒得刺骨,晉穆初掉入河中的微弱知覺被這樣的冰寒激得七零八散。背後的痛帶著要命的狠毒,卻在江水的浸泡下漸漸讓他麻木。他抱著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孤枝,瘦弱單薄的身軀在水上慢慢飄浮,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昏迷時生命一絲絲流逝,不知歲月。


    清醒時,他咬著牙,努力睜眼望著前方的茫茫水天,試圖從絕境中尋得一絲衝破黑暗的光fèng所在。


    風起潮湧,他被一波波的水浪無情拍打,幾度虛弱疲憊得再也不願堅持時,欲放棄的剎那他卻似在昏瞑視線中望到了一雙溫柔堅定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的水意靈動能語,對他說著:孩子,撐住。


    “娘親……”他低低嘶啞地喊,心底卻猛然勃發出生的欲望。娘親不明不白的死去是他心中從小的桎梏,他活在深宮幽暗處,青苔般生存,無人關心,受盡冷眼。父王的愛和心似乎全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生命微弱卑賤得還不若太掖池旁的一樹垂柳,是夏盛還是冬敗,沒人知曉,沒人在意。


    當真是天命如此麽?可又憑什麽是他晉穆?


    他慘烈一笑,狠狠搖頭,使勁抬起頭望向遠方,見到那墨沉天色間稀疏的燈火時,他倏然呼出口氣。


    天命人為。偏要我死,我便偏要活!


    蒼天縱絕,能耐我晉穆何?!


    他抓緊浮木,一股絕然的鬥誌和信念似火般燃燒著他整個胸膛,他不知怎樣有力氣發出駭人的嘶聲厲喊低嘯江麵,他不知怎樣有力氣支持著直到那漁船緩慢地靠近。他隻知道,當他的身軀似撕裂般痛得發抖時,有雙同樣幼小的胳膊自江中將他拉起,抱入了懷中。


    他真正昏死過去時,卻是他得救的瞬間


    艙壁清寥,一塌一桌數盞燈火。


    “爹爹,他怎樣了?”一個十一二歲的藍衣少年站在塌旁,看了看臥在榻上那個他剛自江裏撈出來的白衣小子。他的背部被人劃了那麽深那麽長的一劍,呼吸已微弱得幾乎已不存在,仿佛一不小心,他便魂飛魄散了。


    坐在輪椅中的男子有著和藍衣少年同樣俊美絕世的五官,不同於少年臉上的純淨稚嫩,他的麵容淡漠清徐,細長的鳳眸間散著淡淡的寒意、深深的愁苦。


    “還死不了,”男子放開晉穆的手腕,吩咐道,“荊兒,去拿你師伯的清玉藥丸來。”


    聶荊轉身自壁櫥裏找出藥瓶,不待男子再開口,便倒出一粒藥丸餵入晉穆口中,又端來一盅溫水,餵與晉穆。


    男子伸手在晉穆腰間捏了捏,忽而指間一頓,抽手時,掌心已多出塊金玉令牌。


    “晉-穆?”男子低語,長長的睫毛下眼波盪如瀲灩水色。他沉吟片刻,凝望著晉穆的麵容,驀地冷笑開:“好狠的晉襄!好可憐的樓喬。”


    “爹爹認識他?”聶荊奇道。


    男子不答,隻冷著臉道:“我今日讓你讀的書,你都念好了沒?”


    聶荊瑟瑟一顫,忙垂首道:“還沒。”


    “去念!”


    聶荊不甘不願地走了。他素來喜歡武刀弄槍,父親卻總是逼著他讀那些政策經綸之類的典籍,讓他煩惱不已。他走去桌案旁跪坐下,打開一卷竹簡,邊瞌睡,邊默念著前日父親教他的刀訣。


    男子伸手捋開晉穆臉上的髮絲,拿過幹淨的絲絹清理著那道長長的傷痕,用藥敷過後,紗布包裹起來。他目中一派平靜,既不覺不忍也不覺心疼,隻微微笑著,自言自語道:“有意思。殺者留情,這一劍刺得可不夠深呢!”他洗過手,轉著輪椅坐去窗旁,望著江上漆黑迷朦的夜色,心中暗道:無爰,他是樓喬的孩子,你一定不許我見死不救的吧?縱使——


    他回眸又瞧了一眼雙眉不再緊皺的晉穆,隨後目光又落在對著書卷昏昏欲睡的聶荊身上,深思沉沉。他聽著船外的洶湧波濤,嘆了一聲:這孩子毅力堅忍得叫人可怕,若得以活命,怕必是晉國之福,楚國之災。


    冷光浮上眉尖時,他卻又嘆氣:罷了,罷了,便算是回報當初樓湛救下自己的那一命之恩吧。


    他仰頭靠上輪椅墊背,念及往事,幽幽念了聲:“無爰。”心中剎那柔軟寧靜,風雨刀劍過後的滄桑憂傷仿佛皆隨著這聲低弱的呼喚煙塵飄散。


    晉穆在濃濃黑霧下悠然飄蕩了不知多久,當耳畔終於響起塵世的聲音時,他心跳加快,陡然睜開了眼。耳邊江鷗鳴叫,大雁環嘯,還有鏗然出鞘和錚然入鞘的刀聲不絕於耳。他忍痛側了側身,朝身邊望去。金燦的陽光射入船艙,照在他身旁那個玩著刀的藍衣少年身上,熠熠奪目。


    少年對著刀,俊麵繃得緊緊,臉上有著極度認真嚴肅的表情,即便那把刀在晉穆看來又舊又破,實在是不堪入目。


    少年不知道晉穆醒來,隻一次次拔刀,入刀,動作熟練生風,看得晉穆暗暗吃驚。這一刻他倒忘記自己去鬼門關轉了一圈還僥倖活在世上時該有的澎湃心情,隻微微笑贊那少年:“好身手!”


    聶荊最討厭自己練刀時被人打擾。他放下刀,回頭盯著晉穆,神色冷冷地,顯是不悅。


    晉穆不知哪裏得罪了他,咳嗽幾聲,輕聲問: “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爹爹!”聶荊往他嘴裏又塞了一粒清玉藥丸,起身跑出艙外,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子進來。


    男子身著黑綾,容貌卻是晉穆此生從未見過的漂亮。一雙風目冰如雪月,悲苦愁色鬱鬱瀰漫其中。


    晉穆咬緊牙關坐直身,在榻上跪下,對著男子拜下去:“多謝先生救命之恩。穆此生必不敢忘。”背部之痛直竄心脈,他卻倔強得不肯倒吸一絲冷氣。


    男子指間摩娑著晉穆的玉牌,盯著他看了半日。眼前的這個男孩不過十歲左右,瘦弱纖長的身體仿佛久處冬日寒風中的翠竹,骨勁柔韌,姿容清俊。這般靜雅絕俗的容顏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故人。男子輕聲道:“你隨我走吧。”


    晉穆微愕,趕緊抬頭。


    聶荊斜睨著晉穆,神色間也露出一些訝異和一絲細小到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興奮。


    晉穆的視線不留痕跡地瞥過男子手裏的玉牌,仰頭笑道:“不,多謝先生有意收留的恩情。穆有父母,有家,我該回去那個我生來該生存的地方。”


    男子望著他,眸子半眯,抬手將玉牌放入懷中。他不再多說,自己轉動輪椅背過身去,琢磨著書案上昨夜起風時擱下的棋盤,沉思不語。


    “黑子,行四九路。”一聲細微的聲音輕輕飄起,男子一愣,即而兩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盤。


    男子凝視著棋局,淡淡嘆了一聲。


    “你要去哪裏?”


    晉穆想了一想,道:“武城。先生呢?”


    “與你同路。”


    武城位在淶水盡頭,與東齊的國脈泗水相接。武城也是晉國的南番屏障,借靠帝丘之高險,製肘楚丘之鋒芒。


    漁船輕擺,至渡口,晉穆站在甲板上遠遠望見了那個他本沒有想到如此快速便可以見到的人。


    晚霞挾帶暮輝,青山綠水間,岸上那個高大威武的老者沉穩如靜岩。隻一個人,就帶著吞吐日月的豪邁雄風。


    “阿公!”


    聶荊扶著晉穆下了漁船,老者向前邁了一步,地撼動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晉穆的心中,輕易地粉碎了他一路偽飾的堅強。


    老者重重地將他攬入懷裏,手臂碰到晉穆背上的傷時,他小臉煞白,卻依舊未哼一聲。


    聶荊回身去接自己的父親。男子的輪椅靠近老者身前時,他低低頷首,道:“英桓子見過樓將軍。”


    樓湛未作寒暄,橫臂抱過晉穆背在身上,淡淡道:“多謝小兄弟提前告知。你師兄現在寒舍歇息,正等著你前去一聚。”


    他大步踏風,背卻穩定如堅石,給了晉穆前所未有的心安。


    這日的霞輝仿佛帶了炙日的遺溫,照得晉穆周身發暖。他用細小的手臂圍住樓湛的脖頸,在他耳邊低低呼喚:“阿公,阿公,阿公……”


    這聲音裏沒有委屈,沒有怯懦,隻有說不盡的歡喜和希望,卻聽得老人沙場焊鑄五十年已然堅硬如鐵的心頭微微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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