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離搖搖頭,目色一閃,向前大跨一步,驚喜:“這麽說侯爺也逃出來了?”


    他沒回雁門……


    我擰眉,想起那匈奴王得知晉穆逃離後派兵遣將的兇狠,心中陡然急得如火焚燒,忍不住跺腳掉頭,抬步便欲回去尋他。


    墨離一把拉住我:“夫人莫急,我兄長墨武已領兵圍至敵後,侯爺未回雁門許是和他會合了也不一定。”


    這話突兀,激得我腦子頓時清醒。我停下腳步,在心中暗自計較一番,回眸看了看墨離,冷聲問:“你是說,墨武領兵來此,還繞去了匈奴軍營之後?”


    墨離遲疑一下,點頭:“侯爺行前本囑咐任何人也不得透漏……不過末將見夫人如此著急,若侯爺知道怕也肯定不忍,所以……”音沉,不再言。


    我心頭一鬆,好不容易舒出口氣後,轉念一思,又覺心中一片冰涼。


    真傻,我竟這般擔心緊張他。


    我輕輕一笑,心緒飄散,腳下軟了軟,身子忍不住地緩緩倒地,而後,累得再也難以動彈。


    六日六夜未合一次眼,北晉地形我不熟,繞了多少彎,換了多少馬,辛辛苦苦趕來後卻被人告知原來一切不過都是一場陰謀。


    晉襄所謂“疏”,便是疏在此處吧。他信他的兒子,知他的兒子,可他又忍不住擔心他的兒子,所以才會給無顏以可趁之機迫得他退步承諾,也以此引我來雁門轉移北胡人的視線吧?


    可惜,晉穆何人,論智論謀和無顏夏惠不相上下,怎會任他們設局擺弄而毫無還手之力?齊夏想要讓北胡弱晉,無顏利用此機問晉襄要諾,夏惠利用此機安心戰對白狄,殊不知,殊不知,他晉穆恰恰要的怕就是這次北胡傾糙原之兵南下的機遇。墨武繞兵敵後,我若猜得不錯,怕晉穆一旦逃離北胡軍營後,便是他們精騎席捲糙原、直搗北胡無人堅守的陰山龍城之時。


    可見晉穆此次北上不僅不是和,而是戰,且不是小戰退敵,而是鐵了心要一戰滅匈奴!


    我,還是不夠了解那溫潤如玉的麵容下他的詭譎心思和九曲心腸!


    累到極致,想明白所有的事後,我精神虛脫到幾欲昏在當地。墨離彎腰看著我,目色關切,手臂垂下,想拉卻又不敢。我撐著胳膊費力起身,待要咬咬牙拚得最後一絲力氣站起身時,背後驟然一暖,有人緊緊抱住了我。


    墨離眸色一喜,立刻轉身離開。


    我回眸,看清來人是誰後不禁又驚:“你此刻怎地會回來的?”


    月下,那人笑顏溫柔俊朗,眸子粲如天上星子,不答隻問:“你來這裏作甚麽?師父告訴我你的消息時,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所賴老天有眼,你無恙就好!”


    我默然低頭,堅持一會後終是無力地倚在他的懷中,輕輕說了聲:“我好累。”


    “那就睡吧,休息一下。”他伸手撫摸著我的發,語音清潤如水、柔軟似風,聽得我不由自主地斂眸,舍下了全副心思,轉身,將腦袋靠向他的胸膛。


    一瞬,睡意便朦朧。


    ?


    夢中東齊春色正好,柳綠水靜,櫻花怒放滿庭。倏然間卻有股黑色煙塵鋪天襲來,掩去了一切安寧後,耳畔陡地有廝殺聲大作,號角連綿不絕,鐵鼓錚錚撼天,入目雪海翻湧,狂沙卷石,戰場酣鬥慘烈,烽煙麾下,是白骨纏糙根、流血飄浮櫓的荒蕪景象。


    做得這種夢我即使睡得再深也會被驚醒。睜眼,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夢。自己躺在營帳軟塌中,身旁不見一人,而帳外鼓聲陣陣,滾石轟隆,殺伐聲激烈得令天地動搖。想起睡去前的局勢,墨武迂迴繞至陰山龍城,北胡人腹背受敵,匈奴王怕不是被惱得即刻動手攻雁門,便是立刻回頭援老巢。可惜,無論他現在走哪一條路都是被逼,此刻占先機者是晉穆,而匈奴王唯剩得被動招架的餘地。


    許是氣力殆盡的緣故,腦子思得片刻,眼前竟猛然一陣昏眩。我閉眸靜了一會,抬手欲揉揉額角想讓自己清醒些時,卻發覺掌心柔軟得有些異樣,掀了眼簾一望,這才看到自己手裏一直捏著的那張絲帛。


    “多事之時不能伴你身側,體諒。我戰在外,你好好休息。切勿再憂,安心等我。”


    我看了幾眼,臉頰忍不住微微一紅,撐臂坐起身來,下榻後,聽著外邊沸騰如潮的喊打喊殺聲,又獨自對著那絲帛怔了許久。


    ?


    “晉。襄公二十四年。……寒冬,匈奴人毀約伐我,鐵騎三十萬突襲北方城池,破平城、代郡,壓兵雁門。雁門險地,外輻代郡之藩衛,內固河東之鎖鑰,根抵三關,咽喉全晉。襄公病危降旨,穆侯獨北上和談休戰,匈奴人詭計多譎,嬗變不妨,欲扣留穆侯,未能。穆侯私命上將軍墨武潛兵敵後,一萬精騎迂迴陰山龍城,拔之。


    匈奴人慾退兵援巢,穆侯將狐之忌、墨離,領兵攔截雁門之北、平城之南,大戰。步兵居中阻擊,戰車弩兵遠程射殺,鐵馬騎兵兩翼合圍,強攻,疲敵勞頓,重兵合圍,七日,大破之,殲胡兵二十餘萬,白骨連城,血染雲屯,自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匈奴滅,邊城靜。河套之地盡歸晉圖。


    ……雁門大捷後,深冬,十二月初九,朝,襄公與後同卒明德殿,子穆公立。”


    ——《戰國記?晉書?本紀第六》


    ?


    晉襄和姑姑殯天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自安城快馬加鞭來雁門通知晉穆回都繼位的金令使到達三軍行轅時,那刻已是深夜,晉穆剛將胡人徹底趕出了朔方之北後回到行轅,休息了還不過盞茶的時間,身上仍穿著那件濺滿血跡的金色盔甲不及換下。


    聞此事我和他俱是一驚。多日大戰,他眸子裏瀰漫著的那股嗜血殺戮的兇狠和寡絕還未曾散去,此刻因晉襄乍死而又多添了分難解的憂傷,眼瞳幽黑冰涼,看得人心底既覺抽疼又覺森然可怕。


    金令使退出行轅後,他嘆了口氣,緊緊閉上了眼睛。唇邊怪異地勾起了一個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悵然,似解脫,襯著他滿身殷紅冰凝的血跡,那表情著實古怪得叫人不寒而慄。


    可又叫人心憐心痛。


    我強自定了定心神,上前伸了手將他身上的盔甲脫下。轉身,又拿絲帛浸過熱水,掂起腳細細擦淨他的臉。洗過後的麵龐潔如白玉,柔如靜水,褪去了兇殘和血腥後,仍是那般地俊美動人。他依舊閉著眼,臉色平靜,似入定,似假寐。隻是他的眼簾有些不留痕跡的輕輕顫微,淺淺的水澤劃過睫毛,卻並非沾得是我手中絲帛上的濕潤。


    我聲色不動,拉過他在一旁坐下後,取下纏在他發上的金色巾幘,緩緩梳順他淩亂散開的髮絲。


    “夷光?”他突然喚我,聲音輕柔溫暖,宛若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手下動作一滯,答應:“嗯,在。”


    他又沉默了,半日,我等不到他說話正待攏起他的髮絲梳成髻時,他卻猛地一個轉身勾住我的腰,抱著我橫倒在他的懷裏,眼睛半眯起,唇壓下來,輕輕吻住了我。


    我一驚,本能地伸手想要推他。不等我掙紮,他卻抬了頭倏地離開,黑髮柔順似綢緞,輕輕地磨蹭在我的肌膚上,微微的癢,微微的疼。


    他睜開眼,眸子明粲幹淨,秋霽一般的好看。


    “陪著我,別離開。”他輕聲道,聲音沙啞低沉,有些疲憊,有些倦累。


    我一愣,而後緩緩點了點頭,按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抬起揉過他的眼角,抹幹那點並不甚明顯的濕潤:“我會陪著你。”直到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後半句我未說出口,可他目色一閃顯是明了。


    他微微一笑,吻落在我的額間,而後鬆手放開了我。


    “回安城吧。”許久,當我幫他的頭髮束好戴上了金冠,幫他將黑綾長袍穿好時,他低低嘆了聲。


    “好。”我點點頭,係好他腰間的玉帶站直身時,任由他忽然伸臂將我摟入了懷中。


    嘴裏雖說走,他卻這般抱著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抬眸望著他,欲勸,不忍。


    不知怎地,那一刻縱使我陪在他身邊,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人好似頃刻間變得孤獨無比,即便他看著我時依然笑得溫柔安靜,我還是自他沉寂清冷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眼中讀出了那早早來到的寂寞滄桑。他的苦,荒涼徹骨,好似無人能救。


    那個孤寡的位子,得不到時,無比想要,得到時,要棄而又不能。


    可嘆,也可悲。


    我心中暗自唏噓,手指伸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回去吧。”


    ?


    五日後回到安城,大雪,宮廷禁嚴,白綾滿城。君後同死的傷愁如陰霾一般迅速籠罩住整個晉國,人人悲戚形色,舉國披孝,同悼致哀。


    晉穆沒有回侯府,直接去了宮廷,按王室規矩守欞七七四十九日。


    我在侯府收拾了他和我日常用的衣物,也守約入宮陪在他的身邊。


    姑姑逝前終是生下了一個男孩,妍女抱著小小嬰兒出現在我麵前時,告訴我姑姑給這個孩子取名為仁。


    知愛為仁,仁者天下。不再為這個孩子強求名望權重的將來,也再無關望之而不能見、逐之而不能及的天運。名字極好,想來姑姑也總算想通了,所以才令晉襄的遺旨沒有想像中那麽多的波折。


    倒是妍女,父王母後同死之事顯然對她打擊過大,麵色蒼白消瘦,眼神迷散空洞,失去了往日的靈活和純淨。唯有當她再也克製不住傷心撲在我懷中狠狠哭泣時,嘴裏胡言亂語說著些孩子般的話,那時,我才恍惚自她身上找到了以前的一絲影子。


    晉穆未回前,大事皆由夜覽操辦,此刻他也是累得疲憊不堪。他無奈地自我懷裏拉過妍女軟聲安慰時,臉色心疼憐惜,手腳卻漸漸無措。


    晉廷有殿名安仁殿,原先本是空殿一座,但姑姑的孩子既取名仁,在我的勸說下,晉穆便將此殿賜給了晉仁。我心中對姑姑其實有愧,見晉仁年幼失了雙親、孤苦無依得甚是可憐,而且當我看著睡在繈褓中的他時又常常會莫名地想起自己那個苦命的孩子,心中惻隱一動,於是對晉仁愛憐十分,便搬來安仁殿照顧他。


    七七一過,大地回春。


    晉襄和姑姑落欞於燕城王陵的大禮上其餘三國君主皆來晉國哀悼,三日後吉日,晉穆登基大典於安城進行。


    是日是時,旭日增輝,祥雲瑞和。九禮九曲,笙管鼓樂撼天,群臣朝拜,十萬玄甲軍城北而跪山呼動安城,天下傾歌。如此,猶不及他揮袍坐於龍攆的那一瞬間、冷眸睥睨蒼生的霸君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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