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勾唇角,目色微涼,仰頭輕嘆一聲後,方垂眸看著我,神色不見喜怒:“你說。”


    我望住他的眼睛,懇求地:“你我婚事推後一年,可以嗎?”


    攬在腰間的手臂狠狠收縮,他俯臉靠近我的麵龐,眸光冷冽冰寒,臉色隱隱蒼白:“上一次你說推遲半年,結果半年後叫我拱手讓人,還那般殘忍地讓我看你隨他人長揚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讓無怨無悔。可你如今下場卻是如此……”音頓,他深深嘆了口氣,眸光一軟似露柔色,“這次,你又說要等一年。我縱使再自信卻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著他,怔了片刻方緩緩點頭,不知覺間眼中有淚霧蒙了上來。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當我沒說過。”


    他卻又嘆氣,按著我的頭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許久,忽道:“好,隻要不是取消婚約,我可以答應。”


    我驚喜抬頭,眼睛眨了眨,淚水滾落下來:“晉穆……穆,你……”


    “我隻是不想你再傷心,也不想過分強求你,”清涼的指腹蹭到我麵頰上拭去了所有濕潤,眼前,是他無奈而又愛憐到極致的眼神,耳邊,是他柔軟微啞的聲音,“我既承諾一年讓你見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願嫁娶方才美滿。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心中一動,我凝眸看他,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那條件為何。


    “這一年,我不會私自見他,我也不會離開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


    他目色微閃,淺笑揚眉,淡淡道:“你說的。”


    我沒有遲疑,重重點頭:“是,我說的。”


    ?


    晉穆用過早膳後便與夏惠密談藥廬中,黑鷹騎侍衛和夏廷禁衛重重圍攏在外,氣氛神秘慎重,緊張得叫人好奇也莫名。


    等到東方莫午後回來時,晉穆和夏惠方才出了藥廬。一開始兩人臉色皆靜如秋水,安然淡處的模樣宛若閑雲飄逸。待楓子蘭匆匆上山來接夏惠,與夏惠近身低語幾句後,夏惠這才千年難得地麵色一變,拂袖撩袍快步離藥廬時,冰涼的目色間已有怒氣在隱隱翻騰。


    一旁,晉穆依然含笑淡然,麵色暖暖和煦,好似春風拂麵的愜意自得。


    ?


    竹舍。


    我隨身沒有東西可收拾,僅有一件東方莫帶我回來時穿著的那襲絳月紗裙。衣料雖珍貴卻不為我所惜,隻是它是王叔留給我最後一件禮物,我不能捨棄。如今我穿著藥居眾人皆著的白衣,髮絲束成了高髻,依然作男兒打扮。


    剛把晉穆的書簡帛卷收拾好,便有黑鷹騎侍衛入竹舍將其捧過拿下山。


    我一時無事,坐在桌邊靜靜飲茶,等著被東方莫死拖活拖拽出去的晉穆。


    東方莫隻說有話要囑咐,卻沒想一囑咐便費去半個時辰,耳中聞得遠處隱雜在急急流水下東方莫高聲嚷嚷的餘音,言詞羅嗦反覆,語氣霸道蠻橫,聽得我忍不住發笑。想正被他吼著卻必然無可奈何的晉穆,我低聲一嘆,伸指揉揉眉,可憐他何其無辜。


    半日,東方莫的聲音終於低了下去,漸不可聞。


    我想想,起身放下茶杯,回頭看去。


    窗外,竹林裏金衣穿梭飛揚,晉穆好不容易擺脫了拉住他糾纏不休的東方莫往回走,自是一臉的輕鬆,眼見我看向他,他凝了眼眸勾唇笑起,金衣忽閃,身影躍入竹舍。


    他站在窗邊不動,我遲疑著,也不好意思挪步上前。兩人對望了片刻,他臉上笑意清朗,我卻不由得咬唇拘謹。


    “師父話真多,對不對?”我瞥開眸光,輕哼一句。


    “也不是,他是你如今最親的長輩,聽他嘮叨幾句,換回一句許我帶你走的認可,還有這兩瓶救你命的藥,很值得啊,”他倒挑了眉毛一副無謂的模樣,笑著晃晃手中的琉璃藥瓶,抬步走來我麵前,拉住我的手將藥瓶放入我掌心,攏住我的手指一起握住,“兩瓶藥丸,一解瘴毒,一解雪蓮寒毒,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要是你師父還想揪著我再說個三日三夜,我想我也不敢逃。”


    我垂眸一笑,不語,隻看似無意地縮回了手,將藥瓶納入袖中。


    “走吧,我們回安城。”那溫暖的五指又握了過來,指尖交纏,這一次他拉得緊緊,再未留半分空隙容我避開。


    ?


    山下黑鷹騎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綾緞袍,腰懸彎刀,背負長弓,肩袖紋有金線繡繪的蒼鷹飛翼,熠熠陽光下,飛翼流彩淩盛,仿佛帶著展翅欲飛的梟桀野性,襯著那十八人英武剛毅的麵龐,入目人雖不多,卻帶著萬軍壓境也難及兇狠威猛和煞煞雄風。


    十八人中,我唯識得一個墨離。


    見我和晉穆下山墨離忙迎上來,此人膽子倒大,鷹隼一般犀絕危險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來,別有深意地揚唇一笑後,他方揖手,向晉穆躬身稟道:“侯爺,狐之忌已自鳳翔城尋得侯爺所要的馬車,山澗狹小馬車不得進,他此刻正等在山外。隻不過……”墨離遲疑,眸光閃了閃,略略抬頭看著我,停住。


    晉穆皺眉,聲音冷冷:“有話直說,夷光不是外人。”


    我見狀卻識趣,掙脫了晉穆的手剛要走開時,墨離又道:“夫人請留步。”我回眸,他麵色微微尷尬,嘴裏言道:“其實也不是其他事,隻是末將剛收到自安城送來的奏報,晉國事態緊急,末將想請侯爺快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癒不能勞累,末將以為可留十名黑鷹騎士護衛夫人坐馬車慢慢回晉,”言至此,他轉眸看晉穆,請示,“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晉穆聞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國,經長平、邯鄲,再行北上。”


    作甚麽非得繞這麽個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晉穆不看我,笑得風清雲淡。


    墨離緊跟身後,也是驚訝不已:“侯爺?!”


    晉穆臉上神情愈發漫不經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暫不回晉,你和他們先走,自鳳翔、鹹陽北上,即刻出發,不許耽誤一刻功夫。三日內定要回安城復命你兄長墨武麾下,若不達,軍法論處。晉國發生何事我早已知曉,如何著手按壓已然密令你兄長,你回去後聽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離默然低頭,帥已下令將隻得從。


    “諾。既如此末將先行一步,侯爺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側身躍上馬背,揚手剎那間,黑衣飛揚,十七騎士齊齊上馬,提韁,撥轉籠轡,蓄勢待發。


    晉穆帶著我自近路繞出山澗。


    身後,駿馬嘶鳴,鐵蹄縱騰朝另一方向絕馳離去。


    ?


    山外停著的馬車華麗富貴,雙馬驪駕。車旁,除狐之忌外還等著一手持長鞭的灰衣車夫。


    “侯爺,墨將軍他們……”狐之忌上前問。


    晉穆道:“先走了。你騎馬在前帶路,我們出了鳳翔城後取道長平,過楚國回晉。”


    狐之忌困惑,眸色茫然:“繞楚國?”


    晉穆點點頭,也不再言,隻打開車廂門扶著我先入內,隨後他也躍上來。剛坐穩,他又掀開車簾囑咐那車夫:“駕車無須太急,我夫人她身子不好,禁不住顛簸勞頓。”


    夫人?我可是身著男裝。我聞言臉燒,忙拉回他,抬手放下車簾,關了車廂門。匆匆一瞥間,隻見狐之忌忍俊不禁的笑顏和那車夫精幹黝黑麵龐上的略微失措。


    須臾,那車夫在車外討好道:“夫人身子不好?奴知道了,定會選大路行駛,少走山路小路,公子放心。”


    晉穆輕輕一笑:“狐之忌,賞他。”


    “諾。”狐之忌的應聲裏笑意隱隱。


    我又羞又氣,咬咬唇,側身背對著他。


    晉穆也不再言語,隻抱住我躺入一旁長塌,長塌柔軟,鋪氈是絲滑清涼綢緞。他彎腰在我身上蓋了條薄被,抿唇笑了笑,而後便撩了長袍,坐去一旁看書了。


    車子搖晃起來,攆輪的軲轆聲慢慢響起,狐之忌和車夫在外輕聲交談著,似在抉擇將去的路線。


    我細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伸手拉拉晉穆的衣裳,有些不安:“可是為我才坐馬車的?我知道自夏國北上一路山道居多,雖說楚國位在中原,地域開闊道路暢達,但千萬別因我誤了你晉國的大事,其實我可以與你一起縱馬回去的。你知道的,以前我在戰場上……”


    “以前如何我不再問。以後你跟著我,便再不準那樣辛苦,”晉穆打斷我的話,揉揉眉,放下竹簡垂手握住我的指尖,解釋道,“其實也不盡然全是為了你。我去楚國,一來是有事要找聶荊商討,二來麽,找他的時間不能太趕,必得算得精準、到達及時方才見效。去得太快的話……”他勾唇,笑意一瞬詭譎莫測, “太快的話,怕效果會適得其反。”


    我看著他,心中自有思量。


    “是不是和姑姑有關?”我輕聲問。


    晉穆微微挑眉,略一頷首,語意含糊:“也許。”一言帶過,他看向我,掖了掖錦被,又道:“隻是害你剛醒便要隨著我奔波勞累,那藥居是夏惠的地方,對我而言多待片刻便是片刻的危險和受阻。望你明白。”


    我點點頭,柔聲:“我懂。”


    “乖,”他笑笑,道,“你安心休息就好,諸事我自有打算。放心。”


    我緩緩搖了搖頭,心中掂量片刻,忽然出聲問他:“楚國靠近晉國,歷來征伐不斷,自聶荊繼位後戰火方停了下來。不知姑姑此時是想戰呢,還是不想戰?”


    他聞言眸亮,看著我,但笑不語。


    “隻是姑姑的能耐怕不能說動聶荊,”我側首,自他掌中收回手指,彎唇淺笑,閉上了眼,聲音看似無比悠然隨意,“怕隻怕,插手進來的將是與楚國王後有關的夏國王族。”


    “夷光……”晉穆喚著我的名字,聲音靠近過來,漸漸地,有溫軟的鼻息撲在我的臉上,言詞不掩讚賞,感慨著,“你當真聰明如此。”


    我睜眸,淺笑依依:“喜歡?”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額角,嘴裏輕輕嘆道:“這樣的你,讓人何止喜歡?”語罷不說,他凝了眼眸緊緊望住了我的眼睛,炫然奪目的光芒一抹抹劃過那逐漸深邃暗沉下去的眸子,耀得我微微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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