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鬥聲激起,廝殺甚烈。


    戰前出發時,我和無顏說過,要破偃月陣,必要先在鬼馬殺敵之前,搶先一步沖入其陣形之中,方能尋求破解之法,不然,隻有受偃月陣變輪旋之宰割而無還手之力。


    此刻,他果然是聽從我的話了。


    我舒口氣,但瞧著梁軍騎士麵色頓慌,與我軍短兵交接時,陣法變幻一瞬不再靈活,幾十紅甲騎士慘叫落馬,被踏馬蹄下。


    “換陣!”景姑浮舞動狼牙劍大聲一喝,鬼馬立刻退後三丈,頃刻圓月不見,新月不再,月消,諸人散開似繁星排列。


    陣中剎那有喊叫聲出,我瞥眸,心中揪起,幾名玄甲禁衛莫名落馬,未待反應便被敵人彎刀砍去了首級。


    “月消天地後沖,雲主四角,沖敵難當之,潛則不測,動則無窮,陣形赫然,三軍莫當,”我喃喃思索,想起前夜在行轅中看到的鬥轉星移的天象,再望了望眼前陣仗,心念猛然一動,不由得高聲道,“陣間容陣、隊間容隊;以前為後,以後為前,先破其東南巽居!”


    禁衛們聞言迅速反應過來,銀色戰衣沖在最前方,劍挑東南,冷鋒橫掃而過,那一側鬼馬騎士齊斷右腿,哀嚎聲大盛。


    偃月陣法驟亂。


    我大喜,心知已找到破陣之法,一麵觀察著鬼馬騎兵的變動,一麵絞盡心思地琢磨破解之道,高聲提醒著我軍行陣。


    “……奇正相生,循環無端;首尾相應、隱顯莫測,破其西北幹地,滅其天勢!”


    禁衛掉頭迴轉,自偃月陣中一路緲風追塵,烈風蕩蕩,長劍直刺鬼馬騎兵的左臂,劈斬。


    血氣揚灑,偃月陣法破其二。


    倏然景姑浮狼牙劍又揮下,陣法變回原先的新月之狀,陣彎處如絕頂利刃,鬼馬騎兵齊壓而下時,鋒銳寒人。我揚眉,凝眸正待再出聲時,耳畔一聲厲嘯響起,我驚覺瞥眸,卻見眼前有鈾光冰涼,正自丘下朝我直直射來。


    暗箭短而精悍,速度比尋常之箭更要快三分。


    我來不及勒馬閃開,隻得足蹬馬鐙,翻身躍起,險險避開那一隻暗箭後,心跳頓時失措。


    想要暗箭傷我?我怒得瞪眼望向丘下,但見景姑浮抬頭望著我,蒼老卻又不見任何頹倦的麵龐上露出一個陰惻惻的冷笑。


    “夷光!小心身後!”驀然無顏一聲大吼,銀色飛閃如雪雕沖霄,自丘下迅猛撲過來將我按往地上,翻過幾翻後,方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我回眸,恰瞧見那支冷箭自身後旋轉繞飛。


    “這……”我結舌,驚呆。


    無顏剛才許是也被嚇倒了,抱著我站起來,麵色青白,目光冰寒:“景氏獨門暗器,不見血,不回弦。”


    “非要見血?那如何好?”


    “無妨。”無顏瞥眸,看向一側靜立的我的坐騎,手掌一揮,白馬頓時飛躍而起,擋住空中的暗箭後,長嘶一聲,落地,抽搐翻眼,腿未蹬幾下便再也不動。


    我心疼,低聲囁嚅:“我的馬……”


    無顏涼了聲:“心疼什麽,總比人中箭的好。”


    我惻然,不再言。


    丘上躲箭的功夫,丘下形勢已變幻了好幾番。我垂眸,本要看陣形變化尋思破解之法道與無顏時,卻冷不防又瞧見一隻暗箭自丘下射來。這次,暗箭卻是悄無聲息地射往無顏的身後。


    暗箭近已將至身,我大駭,忙伸手狠狠推開無顏,自己正待閃身避開時,一個不及,那箭直刺向了我的胸口,重重一道金屬摩擦刺耳聲響後,肺腑瞬間似被那箭兇猛的力道震得快要裂碎般的洶湧疼痛。身子飛了出去,撞在了不遠處的山岩上。


    我軟軟倒下,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胸口的鬧騰,張口,腥甜自口中吐出,妖嬈墨紅的顏色,沾汙了身上的銀袍。


    “夷光!”無顏跑來抱住我,手指顫微地撫摸著我的鬢角,臉色煞白,責道,“丫頭,你傻不傻?”


    “才……不傻,”我虛弱地笑,手指費力地抬起點點自己的胸口,“沒……大礙,我穿著金絲玉衣,不怕。”


    他皺眉,鳳眸暗沉得有如濃霧渲染的夜空,隻是那眼底偶爾滑過的兇狠猙獰之鋒芒,道道銳利,瞧得人不禁寒瑟噤噤。“景姑浮!”他咬牙,俊麵突現噬骨之殺意。


    我勾手拉過他的脖子,靠近他耳邊低聲道:“月圓天陣十六,四為風揚,其形如盤旋,為陣之主,為兵之先,善用三軍,其形不偏。一陣之中,兩陣相從,一戰一守,破其西南地陣坤門。”一口氣言罷,我忍不住咳嗽,胸口起伏,又吐出一口血來,無顏皺眉,忙按住我,道:“別費心了,有沒有隨身帶療傷的藥?先吃藥。”


    我搖搖頭,苦笑:“那雪蓮丸既有寒瘴又有療傷鎮毒的藥效,如今我肺腑雖傷,但有雪蓮清氣壓著,不礙事的。你且聽著,還有一變,月彎風無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漸玄幻,風能鼓物,萬物繞焉,陣能為繞,三軍懼焉。中外輕重,剛柔之節,彼此虛實,破其東北艮居。”


    無顏沉默,一聲不應。


    我放開他的脖子,推他:“快去!”


    “等我。”無顏眸色一變,俯臉在我額角輕輕一吻後,雪袍翻起,銀甲閃如白練,直直飛墜丘下。


    眼見他離開,我才閉眼,靠著山岩運氣周身,穩住了碎痛不堪的肺腑。


    丘下廝殺聲激烈,我靜靜聽了一會,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擔憂,想要起身卻又無力,便伏地爬去丘岩邊側,低眸望下。


    低處,血流染溪,腥氣瀰漫遮夜。


    鬼馬騎兵被破要害,馬倒下,人喪命,然狼牙劍鋒利驚人,景姑浮似憑他一人之力也有橫掃五百禁衛的恐怖氣勢。


    無顏揮劍抵禦,劍氣盪起如銀網密密,雖不至於敗退,但幾十回合下來卻是一點好處也沾不得。


    無顏此生還是首次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尤其是那雪白的狼牙在夜色下露出的森森之色,看得我是心驚肉跳,一瞬也不敢眨眼。


    突然空中傳來幾聲短促的鳴嘯聲,聲聲尖銳猛厲,直刺人的耳膜。


    鬼馬騎兵聞聲怔立,不再動彈。


    即便就連景姑浮,也是愣了愣後,便立刻勒馬迅速退後三丈,避開無顏的冷劍,不再戰。


    諸人莫名。


    我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比的赤色夜鳶盤旋在暗謐的天宇下,慢慢地拍翅,滑翔下沖時動作優雅而又矜持,金色的眼眸帶著熠熠光華,隻淡淡一瞥,便似驕陽生色。


    夜鳶停在了景姑浮馬前,緩緩抬頭,自口中吐出一卷桃紅色的帛書直撲景姑浮的胸口。


    景姑浮抬手拾起,翻開,匆匆一閱後,眸光頓時恭敬無比。


    “勞鳶使代報少主,老僕奉命南歸,今生定不再出洱海。”景姑浮對著夜鳶抱拳揖手,剛才那囂張得不可一世的神色突然消逝不見,轉為了一種無上的尊敬和恭順。


    夜鳶嘎然低呼,大翅一展,冉冉飛起,升起半空中時,它長嘯一聲,頃刻飛如紅色煙雲,一逝離開。


    景姑浮收起狼牙劍,看向無顏,略一沉吟後,自懷裏掏出一個白色玉瓶擲往無顏懷中,道:“豫侯風範景姑浮能在垂暮之年有幸見到實為三生之福。據聞郾都已破,梁國已滅,景姑浮本是漠北蒼狼之子,幸得先主不棄收留身邊,原不在乎這家國之念,今日出洱海而戰齊是為家主所命。適才少主命鳶使送信,景姑浮方明白天下紛爭之利害,百姓生存之大道。若豫侯日後接管南梁,但求不要太過苛難南梁百姓,以仁善為本,是為大道和久遠。”


    無顏微微抿唇,揚眉:“這話可是你家公子伏君之意?”


    景姑浮大聲笑:“我家少主本是方外仙人不問世事,南梁王族也早在當日送他入西夏為質子時早斷絕了幹係,此番若非因少主恩師所求,少主斷不會插手世間俗事。少主心中安寧,唯求世間也還個本來的安寧,也希望天下諸侯爭霸奪權時,能多想想各國無辜的百姓。在亂,在治,在國,在天下,在一統,民安,才是天道所向。”


    無顏頷首,笑:“桃花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本侯受教。”


    “那玉瓶中有公子所製桃花凝露,可醫被景氏暗箭擊中之內傷。景姑浮適才魯莽,失手傷了夷光公主,請豫侯見諒。”


    無顏收起玉瓶,抬頭看我一眼後,道:“不怪。道不同時,自有無奈之舉。”


    景姑浮拱手:“豫侯英雄!”


    無顏還揖,不再多言。


    景姑浮揮手令下,鬼馬縱騰,倏然遠去。


    無顏默然望著景姑浮遠去的方向沉思片刻,待馬蹄聲漸不可聞時,他方飛身躍來山丘之上,抱住我旋身墜下,一起落上他的坐騎。


    “吃藥吧。”他將玉瓶遞至我麵前。


    我蹙眉,挑眸:“桃花公子的藥,能吃麽?”


    無顏微笑,定聲:“能。”


    無顏信任的人總沒錯,我點點頭,拿過玉瓶,將瓶中液汁一飲而盡。凝露清香,一縷順滑如同桃花初發的柔軟,舌底生津,餘味悠蕩肺腑,漸漸消散了那徹骨的痛。


    我拿著玉瓶放在鼻前嗅了嗅,感嘆:“果真神人!”


    無顏俯首將冰涼的下巴蹭在我的額角,柔聲囑咐:“丫頭,以後不能了。”


    我轉轉眼珠故作不解,笑:“什麽不能?不能什麽?”


    “不能再拿命開玩笑!”


    “就是為了你也不行?”


    “不行!”他果斷否決,霸道得讓人不得不皺眉。


    我嘆氣,抱怨道:“哎,這可是我的命。你能管?”


    “你的命,便是我的命。我怎麽管不得?”他垂眸看著我,靜若秋瀾的目光深沉無比,看得我不由得心慌臉紅。


    我眨了眨眼,不再反駁。


    他微微一笑,正待低頭吻我時,我卻駭得馬上別過腦袋,悄聲提醒:“戰場上,身後有人。”


    無顏望著我,好笑:“哪裏有人?”


    我聞言側眸,瞧瞧,這才發現他已不知何時馳馬帶我到了一個幽靜寂然的山澗,四下山鳥也不見一隻,更不論人影了。


    正在尋思他何時駕馬離開戰場時,一個不防,他的臉已經靠了過來……


    翌日回金城,沿途所經城池,百姓聞齊軍大勝而夾道歡迎豫侯歸朝。無顏被這一套虛酬鬧得煩不勝煩,索性留下那些隨身的禁衛充數,連夜帶著我輕騎先奔金城。


    晝夜兼程,回到宮城時,天剛破曉。無顏一入宮便去兩儀殿早朝,我自先回疏月殿。本以為殿裏依然是冷冷清清沒有人煙的,誰料步入殿口的剎那,我卻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青衣身影正挑燈罩撤燭火,忙碌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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