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天望向無顏,無顏點頭。


    樊天拍馬衝上前,揮舞彎刀,率先殺向梁軍,口中喊道:“兄弟們,今夜殺敵破城,誓要踏平他整座西陵!”


    身後諸人大喝,吶喊聲中,騎士奔騰如煙揚,潮滾散開,瞬間蔓延整個戰場。


    廝殺聲烈。


    西陵城西有高聳山丘。山丘下圍聚紅色鎧甲的騎士千餘人,不管此刻戰場酣戰是怎樣地如火如荼,唯有他們,卻能依然如石般屹立那裏,靜默不動。山丘上有白衣飄動,溫雅淡逸,映著那一方獨自清朗的夜空,如同仙人墜入塵世的幹淨明媚。


    我看了一下,隨即瞥開眼光。


    無顏凝眸看著那個方向,許久,他突地目色一狠,俊麵如霜,絕然撥轉籠轡,竟單身匹馬朝山丘沖了過去。銀色忽閃如白練,我隻覺眼前一花,還未反應過來時,那抹白練已然如遊龍般飄忽在紅甲騎軍中,龍飛矯健,上下騰躍,所行處,利劍劃開一道血路,血氣揚灑,殷紅如梅開,一朵一朵肆意沾上那雪色的麾衣,綻放妖嬈。


    以一人之力敵千人?我暗叫不好,因心中緊張而臉色倏然煞白,雙腿蹬了馬鐙,馬行如飛我卻還是嫌慢,於是索性提氣點足,取下背上彎弓,拈取五隻羽箭,身在半空中時,便舉弓朝圍在銀甲白袍的周圍射了過去。


    五聲悶哼,五人身倒。


    千人騎士的隊伍有一半的目光向我瞅來。


    我頓足高處,再次拉弓,滿弦,八隻羽箭鳴響風嘯,直入敵人的鎧甲,穿透胸膛,血液暗流。


    一半騎士自圍攻無顏的圈子掉轉回頭,朝我的方向奔來。


    “公主!”樊天領著數十騎士旋風般經過我所停的高處,嘴裏嚷嚷道,“這些廢物交給我,您去幫侯爺!”


    我不答,隻鬆指放開最後一弦,抬手背回彎弓,落至坐騎,揚鞭衝去無顏身側。


    火把耀天,光亮如晝。躍動的紅芒下,無顏麵色堅毅狠絕,寶劍吟嘯生風、嗜血洗刃,寒芒揮灑處,哀嚎慘叫聲中自有不絕的命散魂殤。


    隨手撂倒幾個騎士後,我馳馬靠近山丘,抬眸望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龐。


    雖靠近,但我與湑君之間仍隔數百騎兵,他垂眸,清雅的麵容上有笑意漸漸在唇角漾開,那對寶石般的眸子映著戰場上的漫漫焰火,此刻正浮動著一抹奇異的光芒。他望著我,動了動唇角,似在喚:“夷光。”


    我冷著臉,一聲不發,拿下彎弓,對準他,扣箭,滿弦。


    有騎兵殺來。


    冷箭放出,我抽出軟劍,迎上對方的兵刃。


    山丘上,那白衣微微一動,不慌不忙地避開我射去的箭鏃後,忽地飄身而起,直飛去西陵城牆。


    我殺退騎兵,轉眸望去湑君離去的方向,一瞬,眼光發直,身子頓僵。


    “阿姐?”我喃喃嘴角,望著城牆上那懸掛飄蕩的淡黃衣影,那背映著厚重城牆顯得愈發纖瘦嬌柔的女子,夜風下,飛舞輕揚的秀髮擋住了女子的麵容,我雖看不清,但瞧湑君臉上那似得意似惘然又似不甘不舍而又心疼的神情,看得我腦中嗡嗡一響,忍不住大喊,“阿姐!”


    無顏殺過來,摟過我坐到他的坐騎上,我反身扯住他的衣袖,淚水滾滾滑落,一遍遍語無倫次地懇求:“無顏,救救阿姐,救救阿姐!”


    無顏抬眸看了一會,麵色一沉,目色淩厲如刀芒。身後梁軍騎兵不失時機地追過來,遠處的侯須陀急急奔來救援。


    無顏縱馬帶我馳過一邊,寶劍入鞘,手指撫摸我的臉頰,細細擦著我的眼淚:“夷光,莫哭。那不是夷薑,不是。”


    可是此時,夜風下,廝殺聲中,有依軟甜甜的歌聲蕩蕩輕飄,那聲音濃濃清清,糯糯雅雅,正是阿姐的嗓音。我聽著,忙搖晃無顏的手臂,篤定道:“阿姐!是阿姐。阿姐的歌聲,你聽……”


    無顏眸光一亂,盯住我,神色半迷茫半擔憂:“什麽歌聲?我聽不到。夷光,你醒醒,醒醒,別嚇我!”


    我搖搖頭,伸手堵住他的口,不理他,隻出神聽著耳畔傳來的那甜美歌聲,一時仿佛癡了:“阿姐……”


    “齊有夷女兮,絕色傾國。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流轉兮,眇波飛揚。


    靜言念之兮,瞻望歸晚。


    於鳳翩翩兮,不見其凰……”


    幼時阿姐逗我開心的歌聲啊,那般輕柔,那般溫宛,帶著回憶中往昔的歡笑晏晏,如今聽在耳,還是那般地動聽,那般地……讓人不舍。


    我怔仲,淚水又沿著眼角輕輕滑落。


    “樊天!”身邊無顏在吼。


    “末將在!”


    無顏瞥眸,望向城牆,冷聲:“殺了城牆上那蠱惑人心的妖女!”


    “諾。”


    我擦擦眼睛,視線清晰時驚見樊天搭箭拉弓,忙喝:“樊天!你敢!”


    樊天目光一動,轉眸看了我一眼後,視線掠過無顏的麵龐時又再次變得堅硬如石。弦滿,箭嘯,直入城牆上那女子的胸口。


    腦子一空,我神傷,望向無顏,淚再也流不出,唯有咬住唇,直到有腥氣液體直竄口中,我還是咬著不放。


    “夷光!”無顏喊,撫摸著我麵頰的指尖剎那冰涼。


    可是我的眼前卻陡地一黑,眼簾垂下,思維頓消。


    無顏,你為何要殺我阿姐……


    作者有話要說:西陵絕戰,參考唐李世民虎牢之戰,漢韓信濰水之戰,戰國白起伊闕之戰、破郢之戰,戰國孫臏馬陵之戰。


    天道之擇


    悠然轉醒時,人已不在戰場,而是渾身綿軟無力地躺在行轅的靜思塌上。


    一睜眼,頓覺腦子疼痛不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著什麽,酸中帶苦,苦中含澀,似是要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抑懣。緩緩,待意識重新浮現腦海時,我記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煙烽火,那滿眼的殺戮血腥,還有那蕭瑟飄搖在青石城牆上的淡黃衣影,那首歌謠,那支銳箭,那抹自空中飛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聲和魂魄的殷紅液體……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氣。我按著胸口,費力地坐起身,朝外帳高喝:“來人!”


    “末將在!”應聲很快,粗豪剛毅的聲音清晰得似在耳邊。


    我瞥眸,隻見營帳內燈火微弱,墨玉屏風旁直直站著一個黑衣盔甲的將軍,英武的麵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著,看似鎮定的神色下,那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在對視我的目光時不禁一恍,眼簾垂下的剎那,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


    “好個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雖側眸輕輕,言詞卻狠厲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彎弓射殺我阿姐那毫不猶豫的一記鈾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馬抽劍出鞘入其咽喉,讓他即刻去黃泉路上與我阿姐賠罪同行方為暢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誰我雖糊塗卻也還記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開視線,起身下榻挑了燈芯,一縷輕煙裊裊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紅剎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斷撥散著我眸間的迷茫。一陣夜風來,燈火弱弱不禁吹,舉手倒茶時,碧色的液汁在搖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華。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邊,半天才輕輕抿下那一口清涼入肺的茶水。


    “何時了?”再次開口時,我的話語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來的風。


    身後一直靜默不動的樊天似遲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復我:“醜時已過。”


    “戰已畢?”我側身,看著他,明知而故問。此戰齊軍大營將士們幾乎傾巢而出,是以夜下營帳四周安寂得很。耳邊愈發清靜時,便愈發聽得對岸那戰場廝殺酣鬥的喧囂是何等地激烈、緊張和瘋狂。


    隆隆戰鼓響得似要震碎天,何況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發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頭時,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在燈火的照射下晶瑩得愈發微妙。


    我笑了,輕聲問他:“戰未完,你身為軍中大將,何以在後方?”


    麥色肌膚上的青筋在微微顫突,樊天垂首更深,稟道:“公主暈倒在戰場,侯爺派末將送公主先行回來,說……若當真不原諒,可先問罪末將。待此戰結束,他自會回來謝罪。”


    謝罪?我冷笑,聲音頓涼:“他果真如此說?”


    “是。末將不敢妄言。”


    要他謝罪?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惱火得快要裂開,我氣得拂袖,案幾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滾了兩滾後,這才“喀喇”一聲,破碎。


    樊天驚了驚,抬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著他,哼了哼,方道:“樊將軍既然當時敢放箭殺夷薑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國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線,幾萬將士浴血奮戰,你身為大將卻因此等藉口避在後方,有理沒理?本宮是女兒身,雖不知功業皇圖,卻也分得清輕重。豫侯命你回來待罪不過是一時情急之言,如此關頭,樊將軍竟果真棄危戰而不顧,豈非白白辜負豫侯對你的一番培養看重?”


    樊天舉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躍躍待發:“那末將……”


    “即刻去戰場。”


    “公主不問罪末將了?”他猶自不信踟躇。


    我擰眉,冷道:“仇與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齊梁兩國交鋒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為你我突然離開戰場而發生任何意外的話……到時,本宮不管你功勞幾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將知道。”


    “還不走?”


    樊天轉身欲行時,猶豫了一下,又回頭,手指按住腰間劍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沒有話要末將帶給侯爺?”


    無顏……


    我心神一搖,默了半天,才輕聲道:“告訴他,夷光不怪。”


    “諾。”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帳中冷風起,人影瞬間消無。


    全身疲憊,我無力坐上身後的軟椅,仰頭靠上椅背,眼睛閉上,心中暗暗嘆息:阿姐,你千萬不要怨我。這仇,夷光報不了。不是因為不恨,而是因為這實在不叫仇。若咎責,論公道,那個親手拿你上城牆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償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殺湑君,你捨得嗎?


    清風拂吹,春夜寒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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