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走後,我伏案看了半天的奏報文書,直到子時過後,無顏的近身內侍躡腳走入書房提醒我時,我這才展臂鬆了鬆筋骨,懶懶從一堆卷帛間站起身來。


    “兩儀宮可有什麽消息送來?”剛從戰事中恍過神,我便一下子記起了王叔那虛弱無力的脈搏,心中一落,又自擔心忐忑。


    內侍茫然:“什麽消息?奴守在這直到半夜,未見兩儀宮的人來報。”


    那就好!此時沒消息,便是好消息。我舒口氣,疲倦地笑了笑,出了書房往無顏的寢殿走去。


    寢殿裏暖意融融,熟悉的琥珀香氣熏繞周身,吸入鼻間沉入肺腑時,讓我感覺仿若他在身旁的心安。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反手將內侍關在門外後,伸手撩開了輕軟的紫綾帷帳,抬步徑直走向床榻。褪去外衣,換了侍女留在雲母屏風上的明紫睡袍,剎那間,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似自衣襟領口縷縷散開,緩緩糾纏上我所有的心緒。這一刻,心口作痛,思念若狂。


    無顏……


    我暗自嘆了口氣,抬指掀開了床帷,仰身倒塌。


    身下柔軟,身側也柔軟。身下柔軟是錦綿,身側呢?溫暖的香,滑溜的觸摸感。是什麽?


    我正奇怪時,耳畔突地響起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公子……”


    一聲輕喚聽得我魂飛魄散,正處於木然震驚的狀態還未清醒時,脖子便被一雙纖細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麵龐一濕,有唇吻上來。


    我驚得跳身下榻,忙揚手抽出牆上懸著的長劍,寒芒直指榻上的人,口中喝道:“大膽!是何人竟敢上本公子的塌?”


    榻上人卷著錦被滾下塌,長發飛散,錦被半滑,白皙嬌柔的肌膚□在空氣中時,胸前的丘壑若隱若現。


    “公子……息怒……今日,今日是妾身伺候的日子……妾身……妾身……”她口齒不清地解釋,慌張驚恐的模樣使她本就美麗的容顏間更添了三分惹人憐惜的楚楚之態。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心中一時是酸是苦複雜得連自己也說不清。


    “出去吧。今夜不要人伺候。”默了半響,我終是緩緩垂下劍尖,盡量逼迫自己平靜地將話道出口。


    女子一時怔然,呆了片刻後,俯首謝恩,裹了錦被出了門。


    劍自手中滑落,我失神,腿下一軟,跌坐在地。


    不知過了許久,窗外忽地飄入一人淡淡的嘆息。


    我側了眸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笑得澀然:“跟了這麽長時間,不累麽?進來說話又何妨?”


    兵不厭詐


    窗扇微微搖晃,不過是開啟閉合、即便連蕭瑟冷風也吹不入絲毫的瞬間,他卻能魅影飄進,穩穩站在我麵前。


    入眼的衣袂深藍似墨,我斜眼瞟了瞟,唇角慢慢勾起,一時仿佛有笑意浮上唇角。隻是倏而視線便落至地上玉磚,入目的冰涼漸漸抽離了我眼中的溫度,心底碎痛時,眸光也不由得迷散空洞。


    “地上涼。起來吧。”他低眸打量了我半響,見我默然呆坐久久不動的模樣,終是忍不住輕輕一聲嘆息,俯身下來,垂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掙紮,任由他輕鬆地扶起我無力的身子。身著的寬大紫袍垂裾飛揚時,我伸指摸了摸身上傾覆的那柔滑絲綾,挑眉微笑:“你看看,他真的是風流入骨了,對不對?”


    聶荊不答,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頰邊:“去睡會兒吧,我在這守著,不會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進來。”他淡淡軟語完畢,未待我同意,便橫臂將我抱起,送回榻上。


    我躺在榻上安靜了片刻,偶然扭過頭再凝眸瞅著眼前的人時,心思猛然一動,這才想起有人闖入戒備森嚴的長慶殿時我該有的驚慌和失措。我咬了咬唇,眨眼看他:“你怎麽進來的?”


    聶荊笑,伸手從塌側拉了一張新的錦被蓋在我身上:“我是刺客。最擅長、最喜歡的便是不留痕跡地自如出入那些看似戒備重重的地方。”


    這樣的理由聽得我也禁不住笑了,我歪了歪腦袋,找了個自在的姿勢與站得高高的他對視,問道:“為什麽要跟來?”


    他麵色一暗,側過身子坐上塌,目光瞥向我時,似是不忿,又似是不甘。


    我好奇地望著他,他卻無語而默。僵持了片刻後,我伸指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你再不說話,我就睡了。”


    這一次他倒是沒有遲疑許久,鳳眸一揚,涼了聲問我:“你當真喜歡他?”


    問題如此突兀,聽得我一愣。醒悟過來他指的人是誰後,我緩緩斂了眼簾,微微紅了臉,頷首:“是啊。當真喜歡。”


    “即使他是那麽地風流?”


    心中陡然一跳,驀地酸澀無比。我幹笑幾聲,支吾:“這個……你問了作甚麽?”


    聶荊回首看床帷,漠然:“就當我沒事閑得發慌。”


    我笑了笑,揚眉看他:“泗水江邊放火燒船也是你閑得發慌才去做的?”


    聶荊擰了擰眉,回眸看我時,靜如秋瀾的眸間鋒芒隱藏:“你又知道了?”


    “這麽說,真的是你放的火?”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驚訝,我聞言坐起身,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問得很急。


    聶荊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挑眸看我,低聲:“你原以為是他。是不是?”


    我怔然,心虛地移了眸光避開他的視線,垂下頭:“你是楚國的公子,就不怕被你父王知道了怪罪於你?”


    “怕?”聶荊冷笑,輕哼了一聲,似是自嘲,“若是怕,當初你就不會死而復活了。更何況楚軍本就不擅水戰,江上交鋒本就是自尋死路,還是早燒了船斷了他們那毫不切實的念想比較妥當。”


    我蹙眉,他這樣的話無疑已觸及了我心中那道時刻處於警惕提防中的底線,再抬頭時,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後挪了挪,與他隔開一定的距離。


    “你來金城究竟是為了做什麽?”我小心翼翼地問話時,手指已觸摸到腰間暗藏的銀針,若他回答時有絲毫的不妥和遮掩,那……我瞪眼望著他,捏指抽出了銀針,勢已待發。


    聶荊輕笑,手臂一揚,輕而易舉握住了我的手腕拉到麵前。“銀針?還淬過毒的?”他撇唇笑了笑,斜眸看我時,攏在我腕間的手指狠狠收緊,用力之重似是欲箍入我的肌膚、揉入我的骨髓。


    我吃痛鬆指,銀針落地,細微輕鳴的聲響迴蕩在死寂的殿中。


    什麽毒?那隻是沉睡散!


    雖疼,雖委屈,我卻咬了牙笑,抿住了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呼痛的聲音。


    清澈的眸光裏隱隱劃過了不舍的憐惜,他終是緩緩鬆開了我的手腕,指尖滑落至我的手心輕輕捏住。


    此時我的長袖已褪至臂肘,白皙無暇的肌膚上更是多了一圈紅得發紫的印痕。我冷笑了幾聲,抽手自他指間滑出。“夷光自知命為公子荊你所救,重生之恩不敢忘,也不敢貪。若你要還,隨時拿去便是。”


    聶荊臉色一白,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時不知是悔還是痛,是傷還是無奈。“你……就這麽看我?”他呢喃著問,眸色疏冷時,眼底顏色愈來愈暗沉。


    我怎麽看他?這個問題……我不會答,也答不出。


    於是我垂下眸,幽然一笑,不再看他。


    相對無言,沉默了半天後,終是他黯然嘆了口氣,伸臂抱住我別扭遠離的身子,重新將我塞入錦被中。“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到你的事的,你不必亂操心以為我是混入金城刺探軍情的jian細。……我答應過一個人要保你一世安全,我也答應過另外一人要好好照顧你,所以……你盡管放心就是。”


    他的話清徐溫柔,聽得我漸漸忘記了適才的緊張和懷疑,想了半天,我才困惑問起:“前麵一個人我知道是無顏,還有一個呢?”


    聶荊笑,手指在我的鬢角輕輕揉撫:“晉國公子穆。”


    “你和他何時變得這麽好的?”我想起在晉國宮廷時,晉穆與聶荊還是水火不容般的明爭暗鬥,心中不禁又是驚嘆又是好奇。


    聶荊慢慢舒展了眉,笑而不答。


    “睡吧。”他淡淡道。


    我聞聲乖乖閉了眼,不再糾纏。


    他既不說,再問也是徒勞。還是閉目休憩,養足了精神做明日的事重要。取捨之道,在此刻絲毫含糊不得。


    次日清晨早早醒來,睜眼時,朝霞浸染了滿殿窗欞,彤然欲燒的紅色光芒折射得殿裏依然亮著的燭火皆失去了本有的粲然光彩。聶荊斜身靠在塌側,思桓刀抱在懷中,斂眸輕寐。


    我伸指揉揉額,撐了手臂悄然坐起,光腳下地走去殿側的銅鏡旁,拿幹淨的絲帛蘸水濕過小心而又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的臉龐。鏡中的人有著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容顏,漂亮邪肆,優雅從容,看久了,我倒漸漸分不清此刻站在麵前的鏡中人究竟是自己還是那個在睡夢中屢屢出現的人了。


    正出神時,銅鏡裏陡然現出另一張相似的麵龐來。他站在背後看著我,微斜的目光看起來既帶著可笑的無奈,又藏著可氣的不屑。


    我對他眨眨眼,笑:“師父的易容術果真高超。”


    聶荊嗤然一笑,冷冷回頭,哼了哼,不語。


    我聳肩,慢慢收回了眼光,轉身去塌側穿了長靴。復而抬首時,我對眼前正目不轉睛望著我的男人笑:“我得換衣服了,你還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聶荊的臉騰地紅至耳根,瞪了我一眼後,忙轉身開了窗扇躍了出去。


    想了想,我隨手將他的鬥笠扔出窗外,道:“還是戴上它吧。不然長慶殿出現了兩個豫侯的話,怕等不到敵軍攻來,宮裏就要大亂了。”


    窗外沒有聲響,沉寂半天後,忽地有人“啪嗒”一聲惱火地關了窗扇。


    我負手站在原地,笑得恣意。


    隻是這樣的笑容並未持續多久,換衣衫時,有玉佩自衣間滑落,叮噹落地的剎那,看得我舒展的眉緊緊蹙起。


    鳳佩碎裂,似血的顏色沾染其上,襯著雪白的地磚,一時紅得妖艷……


    用過早膳後去兩儀宮見王叔,行至宮前卻被東方莫派人給擋了回來,說是王上仍在休息中,臨睡前隻囑咐我好好籌謀救城的計策和部署,若無召喚,不必再去兩儀宮見他。


    說是以王叔的名義,話卻分明是東方莫的口氣。旁人不知的,隻當是真的豫侯回來了,王叔託付國事也沒什麽奇怪的;但王叔卻心知肚明回來的人究竟是誰,縱是他再放心我,也斷然不敢把齊國國運就這麽交到身為女兒身的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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