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證實你的父王之死不會與他有關,對不對?”我笑著接過她的話,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安慰道,“你放心,那件事,遲早都會大白天下的。”


    她點頭,低低“嗯”了一聲。


    我輕笑,轉了眼眸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絳蓉:即使她曾經裝成青樓女子戲弄過我,即使她曾經故意和晉穆裝出親昵的模樣……現在想想,我突然啞然失笑,這才知道那日夜覽婚禮上她和晉穆做的戲原來不是為了我,而是給夏王看的。


    我抿了唇,心念微轉:即便我以前對她的確是沒有太多的好感,但是現在,因為某些原委的明朗,因為我和她一樣身處在那尷尬而又折磨人的境況中,此時此刻,我倒是覺出了相逢恨晚的歡喜,和由衷而來的羨慕。


    羨慕她敢愛敢恨,羨慕她活得比我要自在,羨慕……她和夏惠公之間不過隻隔著一個將要被證實的、本不存在的虛假真相。


    “快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楚王的宮宴可是馬上就要開始了!”我笑著鬆開她的手,催促她。


    絳蓉彎唇笑開,桃花眸裏神韻如清波,看得人心動怦然。


    如此美好的女子,理當受到美好的祝福。若不是宣公生前鬼使神差地收了她做公主,那她和夏惠公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走了。”她笑笑,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


    “夷光。”身後傳來一聲呼喚,熟悉的聲音,淡淡的語氣,漠然得似不存在一絲情感。


    我回頭,望著來人笑,道:“二哥有事?”


    無顏揚眉,輕聲道:“父王讓你準備準備,半個時辰後一起去前殿赴宴。”


    “以什麽身份?”


    “侍衛。”


    我挑了眉,笑道:“也就是說你們用膳的時候我要站在一旁巴巴地看。”


    無顏笑了笑,點頭:“是這樣。那你還去不去?”


    我睨眼瞧著他漂亮容顏上那若無其事、愛理不理的神色,心中突然有股衝動想要立馬上前給他一頓好打,直打得他風流得意的模樣通通煙消雲散了才好!


    “去,怎麽不去?我一定要去!” 我咬了咬牙,凝了眼眸,彎了唇角,故意笑得比他還要動人自在。


    為了你,我能不去嗎?


    我瞪他一眼,飛快地從他身旁跑過。


    楚王何人


    眼前的楚王不是我想像中的模樣。


    一身華貴的明黃錦緞龍袍,外罩黑色的裾紋長衣。濃眉大眼,樣貌粗獷。模樣是英武不凡,隻是說他是凡羽的父王我信,要說他是無顏和聶荊的父王嘛……我扯了唇角笑笑,不屑地收回了眼光。


    憑他,生不出那樣的兒子。


    然而這隻是我心底的直覺,爰姑那日的話還響在我耳邊,我縱使心中再不信再懷疑,理智卻清醒地告訴我:我的直覺必是錯的。


    今日酒宴沒有歌舞,殿間每人開口,其言詞必清亮得可觸回音。隻是從開宴到現在,殿間君王公子們說得還是一些無關緊要、下不關黎民百姓上不關廟堂天下的風雅之事。


    酒宴上諸王公子們把酒言歡,而我們這些貼身侍衛和伺候酒宴的宮娥、內侍一般,隻能靜靜地站在一旁充當這盛大場麵的點綴。我既不貪美酒又不貪佳肴,隻貪這一時的頑心,於是慢慢地便忘記了剛才與無顏對話的懊惱,興致濃濃地、用盡所有心神去詮釋好自己侍衛的身份。


    酒過三巡後,好不容易,楚王終於咳了咳嗓子,整了整臉上神色,將喜笑善談的親和形象搖身變成了威儀嚴肅的君王模樣。


    他開口提及的,不是其他,正是在國書上寫明要在楚丘之議前擺明講清楚的,夏宣公猝死之謎。


    楚王言及夏宣公時,眸色微暗,臉色微哀,無論怎麽看怎麽瞧,他擺在眾人麵前的,的確是為老友不明不白猝死而痛心傷感的神情。


    他的話一說完,眾人自然而然地轉了眼光將視線放在了五國諸王中年紀最輕的夏惠身上。夏國國事,由夏國的王出麵說明,這本是最理所當然的事。


    “楚王如此關心寡人兄長的死因,夏國實是深受有愧。”夏惠揚了眸看向楚王,臉色冰寒似雪清冷,輕輕一句過後,他隨即閉了口,不動聲色地穩穩端坐,看上去竟沒有絲毫想要向眾人解釋清楚的打算。


    這是扔石落湖。石頭看似大,隻是扔石的人卻沒想到自己麵前的湖是如此深得望不見底。石頭墜湖,雖擾亂了湖麵,但隻“咕咚”一聲便一下沉入了湖底,沒有掀起一絲預料中的濤浪。於是眾人隻欣賞到了湖麵淺淺拽起的波紋,等了半天,除了波瀾不興的平靜外,再無其他。


    然而話說回來,外人縱使再好奇,也沒有插手別人國事的權力。於是楚王沉吟片刻,再開口時,卻是有意拿話去刺激殿裏另一個夏國人的神經:“宣公在世時,寡人曾聽他多次提起過惠公。他說惠公雖年幼卻聰穎非常,隻是常意見與他相左,有時甚至會在朝堂之上也有激烈的爭執,是不是?”


    夏惠淡然:“是與不是,又當如何?”


    楚王眸光一動,臉上笑意突然有點古怪:“寡人還聽說過一個謠言,這宣公的王位據說本該是惠公你的。隻因當時你年少而被兄長奪位,不知此話是否當真?”


    殿裏有人哼了一聲。不去看,也知哼的人是公子意。


    夏惠瞥了眸子看了意一眼,隨即慢慢開口嘆了聲,冷道:“謠言止於智者。桓公是為君王,理當清耳側、除目障,道聽途說之事,還是少信為妙。”


    楚王搖了搖頭,笑意依然深深:“也不盡然是傳言,寡人手裏還有封密函。乃是四年前宣公猝死一個月後,有夏人冒死逃出送至楚國給寡人的。不知惠公和在座各位是不是有興趣瞧上一瞧?”


    意按耐不住地站起身,揖手道:“有勞桓公明示。”


    其他眾人無可無不可地互看了看,不說話。夏惠倒是自在,道:“既有密函,還與夏國有關,寡人自然要瞧上一瞧。”


    楚王拍手,掌聲響起時,有侍衛從側殿捧出一個木匣遞到楚王案前。


    楚王伸手從匣中取出一卷淡黃色的錦緞後,先遞給的不是別人,而是夏惠。


    夏惠展開看了看,眸光微動時。半響後,他才一笑言道:“不錯,這的確是寡人的手跡。不過……”他皺了皺眉,突地住口不再說。


    “不過什麽?”楚王笑了笑,微挑的濃眉間得色張揚,說話時,他已抬手拿走夏惠手上的錦緞轉身交到意手裏,緩緩道,“公子意,你可看好了。這密函裏麵寫的內容正是四年前,有人精心策劃、意圖奪取你兄長珩王位的所有計劃:如何分化群臣,怎樣從邊關調兵……而且,這密函上所寫的日期卻在你父王猝死之前,意公子不凡想一想,那人是如何知道你父王將死並傳位於公子珩的呢?除非……”言至此,楚王不再說了。


    意怔了怔,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話往下接道:“除非父王的猝死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楚王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傷感地轉身回到座位上。


    我擰了眉看他自導自演的這齣戲,實在是忍不住撇撇唇嗤然笑了笑。可真會裝!


    不過可惜呀可惜,意才不是笨得任人牽製的傻子。楚王這麽操心,這麽著急,意看不出其中的古怪才怪!


    果不然,意再次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密函,手指輕輕搓了搓那塊錦緞後,他忽然笑了笑,坐回位子,不再吭聲。


    楚王顯然是反應不過來,忍不住打破沉寂再開了口:“怎麽,難道公子不想趁今日各國君王在此,為你父王的冤死討回個公道?”


    意扔了錦緞放在一旁,笑道:“這密函是假的。要我怎麽向他討公道?”


    “假的?”楚王震驚。


    意揚了眉,看向夏惠時,笑容高深而莫測:“夏國王族發出的密函,但凡錦緞裏麵都有夾層。錦緞表麵的字一般都是廢話,錦緞裏麵的,才是真正的密函。這塊錦緞裏麵沒有夾層,錦緞四周的鑲邊更是沒有夏國王室的徽記。那麽就算這錦緞到了邊關將軍手裏,就算上麵的字是我這個小叔叔所寫,就算上麵蓋了他的印章,也不會有人聽從的。所以,”他轉了眸看楚王,眨了眨眼,笑道,“有人使詐,想唬弄桓公呢。不過小侄想,就算父王生前和桓公怎麽交好,這王族的秘密也還是不會輕易告訴您的。所以桓公您被騙,也並不奇怪,小侄能理解。”


    楚王聽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口,隻幹笑道:“的確如此,的確如此……看來確實是寡人糊塗,寡人糊塗啊……不該憑著這假的密函就懷疑惠公……唉……”他嘆著氣,悔恨的神情看起來是自責非常。


    夏惠淡淡道:“桓公的確是為夏國國事用心操勞了,寡人很感激。至於寡人王兄之死嘛,說不定,這次楚丘之議後,其背後的一切,都會慢慢浮出水麵了。”說完,他倏地凝了眸,有意無意地朝我望過來,笑容淡淡,卻深意暗藏。


    我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心裏麵雖明知自己這幾日的舉動已犯了插手別國事的大忌,但如今……


    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此刻能肯定的,隻唯有一件事:眼前的“楚王”,並非我要見的那個人。因為在整個酒宴中,他雖頻頻看向無顏,但目中的不屑和冷淡斷不是一個父親會有的眼神。仿佛,隱隱地,那眸子裏還常常透出一些痛恨來。


    此事怪異。


    我轉眸想了想,趁眾人不住意時,悄步退到殿角,朝楚王的席案上扔了一個黑色錦囊。


    宴後,王叔和晉襄公相約去遊湖,帶走了一大批的侍衛,獨留下了我和無顏在殿。臨行前,他突地轉身對著我和無顏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寡人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你們兩個別扭也鬧夠了,別再冷著臉紅著眼了,有心結就麵對麵坦然說出來,兄妹之間難道還有隔夜仇不成?”


    言罷,他又伸手拍了拍我們倆的肩膀,長長地嘆了一聲,做足了一番姿態後,才略微收斂了臉上擔憂的神色,轉身領著一眾侍衛離去。


    無顏和我皆是呆了呆,怔在了原地。


    良久,眼見王叔走遠了,我和他同時轉身。他回他的房,我回我的屋,互不相幹,連看也懶得看對方一眼。


    隻怕看一看,之前的努力和心痛都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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