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了也是白說。容卓作不來他的從容,正滿臉頹色,想必也沒聽進去。


    他一心念著要調集了兵馬殺平徐塘。可無奈眼下侍衛都是容湛帶來的人手,不認皇上這個主子。掌櫃的稍一權衡,麵上隻管唯唯諾諾答應去通報地方官府,暗裏一樣的讓皇上調度不靈。


    隻得失魂落魄的坐在椅上,由六叔帶來的太醫給他治腳傷。一麵不死心的堅持著現在就在折回徐塘去。


    “皇上無憑無據,拿什麽治劉敬亭私造刀兵意圖不軌的罪?”容湛心氣本就不平,被他一吵,證據裏不免就冷了。“劉敬亭名分上是潘王世子,就算是真憑實據,要動他也得三思。如今皇上隻憑一句話,能奈他何?”


    “可是小叔叔……”容卓怔怔道,也沒有留意給他治腳的大夫正是廬景,聽湛王爺語氣不善,乘機在他傷處重重一捏。


    那眼淚在眶裏打了兩個轉,終於是沒忍住,掉了下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急出來的:“小叔叔說讓我帶兵去……”


    大廳廣眾之下,容卓也怕難看,拿袖子抹抹臉,強自忍了下去。一旁侍衛木雕似的低眉順眼,倒沒人看他。


    “地方官也不是傻的,由得你領著幾隊駐軍就去同潘王翻臉?他那是把你送到官府裏去,總算是安全周到了。”容湛恨不能把茶杯丟他臉上,轉眼見容卓縮著身子坐在那裏,換下一身衣服,自然也不是龍袍,身影模樣就有些蕭瑟。可臉上憂慮傷痛,到底也真真切切。這模樣既是可恨又是可憐,到底忍了下來。


    “劉敬亭下一番心力捉拿你們,必會用他來換些便宜。一時不會如何。”容湛緩緩道。“我已經差人先行一步,請早敬亭留在徐塘一見,一節隻得見麵再說。”


    “如果他要人質,拿我去換小叔叔回來吧。”容卓想也不想地道,小阮吃驚,連忙相勸。廬景微微一怔,抬頭看了他一眼。


    “拿你去換,我倒是肯。隻是劉敬亭肯承認玖玖在他手上?再拿出來換你,真要在臉上寫造反兩個大字不成?”容湛冷冷道。“落在他手上的如果是你,我原本也懶得理會。”


    容卓啞口無言。


    廬景也不折騰他了,揉捏對了骨頭,上藥包紮,替他臉上也塗了消腫的膏劑。乘叮囑注意事項的工夫,示意小阮先領他下去。


    容湛見了也不理會,隻吩咐幾名親隨跟著去照應。


    容湛回想劉敬亭此人,雖是懷順王世子,卻不過是小妾所出,母家也沒有什麽勢力。這人也不得懷順王待見,否則當初也不會送入京中為質。如今雖送回潘地,懷順王似乎有意另立世子。此人地位可說是並不穩固。私造刀兵,必是為奪謫準備。要說是謀反,如今天下太平,國力昌隆。就算是懷順王,也未有這個能耐。


    容湛隻怕萬一,仍把這消息快馬遞迴京中。隻是也沒往別處去想。回憶起從前此人在京中為質的情形,雖免不了打些交道,卻也談不上交情或是過節。


    就連容瑄都想不到,他自然更想不出來。其中關節,也隻有劉敬亭一人心知肚明。


    第103章


    劉敬亭自幼隻身入京為質,其實皇家待他算不得薄,一應禮數周全,並無刻意刁難之處。然而小小年紀背井離鄉,孤苦無依的艱難酸楚,又豈是一言道得盡。再者人心叵測,看他無權無勢,難免受人剋薄擠兌,暗中冷眼刁難自然不在少數。


    劉敬亭記得自己身份,裝聾作啞地將這些都一一咬牙受了。他自小就有番心氣算計,心中憎惡喜怒從來不形於色,誰人待他如何隻管默默記在心裏。一任人當他沉默老實,卻不知他骨子裏就像個受驚的刺蝟,時不時就想紮人一針。


    他就這般長到十五六歲,種種齷齪算計逐一地歷練過來。到底是身處盛京,往來都是名門望族。他沒有長輩管束。又有什麽樣的風月沒有見識過?


    六王爺新納的王妃最近在營裏轉了幾圈。他隱約就嗅到絲不同尋常的味道——軍中暗地裏也有男風,他並不是半點不知曉——而這一位王妃,對此似乎有種不同尋常的特殊好奇。


    但半點也不知曉的人也不少,眼前不就有這麽一個。


    他那時不過是懷著近乎嘲笑的心思,冷眼看著身在局中卻全無半分自覺的人,其中不乏沒有恨意的。看看,隻不過比他小兩歲的年紀,憑著出生在帝王家,仗著王爺的身份,人人在麵前謹言慎行恭恭敬敬,那裏會同他提及這些下作不堪的勾當。


    偏偏上麵幾位兄長又嚴加管教,教出來的是個端莊的九王爺,聰慧是聰慧的,論及雪月風花,要比那白紙還更單純上幾分,旁人下在他身上的那許多心思,竟然半點也沒有覺出異樣來,


    劉敬亭心下也明白,自己這種嘲笑的心思,說穿了,不過是種莫名的嫉恨在裏麵。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控製住自己不去這樣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劉敬亭就懷著這樣的念頭,冷冷的玩味著打量對方。


    容瑄此時正側對著他,低頭往木樁上係馬,隻能看到烏髮下露出一段雪玉似的脖頸,纖瘦優美。


    他暗中又冷笑,長得卻是不差,等你知道六王妃打的什麽主意,不知又該要作何感想。


    他的神色,想必是不由自主露出絲嫉恨交織的。誰知六王妃那是什麽樣的眼神,逕自指讓他同容瑄走一趟差事。


    容瑄做事認真嚴謹,脾氣卻溫謙。劉敬亭依舊作平素沉默寡言的老實狀,並不多話。兩人雖不投緣,相處還算融洽。


    容瑄舉止間還有些未脫的天真稚氣,或許礙著他的身份,隻是極少同他提到朝政之事。也沒有太多心計掩飾。


    劉敬亭養成多疑的性子,隻覺得容瑄似乎在言語間處處提防著他。他心裏不忿,一邊虛以委蛇,一邊無不惡毒的想著,等你有朝一日落到別人手裏,有你生不如死的時候。想到痛快時,倒也解恨。


    容瑄混然不知他這些念頭。這一趟去去來來也不足十日的工夫,抵返京城時正是傍晚時分。


    他一路要疑心這猜疑那,自己糙木皆兵,自然覺得疲累不堪。原以為回來就算完事了,不曾想容瑄又折回帳中來。


    本來清點整理這些事,大可以吩咐兵士來做,不必勞煩王爺來做。劉敬亭心中存疑,麵上自不作聲。容瑄也隻是隨意看了看,轉而叫上他:“營中錯過了晚飯,要不一同進城去?”


    “不必。”過了飯點,不會有人專門為他留著,而他也不怎麽因為這些小事而向人低聲下氣。然而容瑄的提議,也莫名的惹他不痛快。


    容瑄也不在意,從帶回的東西裏揀出一些奶酪核桃,拿紙包了遞給他。劉敬亭自然不會把這般的賞賜放在眼睛裏,推辭不受。


    “晚上要是餓了,營地裏可沒有東西給你吃。”容瑄順口道,卻不知這話莫句的戳在別人痛處。見劉敬亭不語,隻當他不好意思,把包裹放在一邊,讓他一會帶走。


    劉敬亭實則大忿,咬牙尋思著怎樣推脫。卻聽容瑄似乎輕輕嘆了口氣。不由得有些愕然的抬頭,容瑄靠坐在帳中行軍塌上。並沒有看他,神色裏有些仄仄的惻然與憂鬱。


    劉敬亭性情雖然陰鬱,然而心思細密靈活,一轉念猜出原因。容瑄這時還沒有自己的王府,有時出宮就是輪番在幾個王爺府上寄住。隻怕是模糊覺出有幾分自己是寄人籬下的滋味,對著他就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感來。


    劉敬亭想到這裏,幾乎忍不住要冷笑出聲,心中一遍遍的道,我不過是個空有世子名份的質子,自家老子都將自己視為棄子了。而你就算自認是寄人籬下,可那幾個王爺疼惜這個幼弟的情分,又那裏是假的。這是能比得了的麽?


    嫉恨之極,反而生同個歹毒的念頭,若是叫容瑄真正知曉王妃在他身上盤算的那些主意,不知道那張稚氣尚存的清秀麵容上,會露出什麽樣的神情來。能夠毀滅掉那種無時無刻不令他生出妒恨的單純,光想一想就能覺出快意。


    一念及此,劉敬亭就再忍不住將實情告之的欲望,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容瑄。”


    容瑄也是一路勞頓,早就累了。卻在他左思右想的間隙裏歪在榻上睡過去。此時迷迷糊糊答應一聲,反而朝裏翻了個身。隻毫無戒心的留個他一個纖瘦的背影,以及遮住雪白脖頸的一頭烏髮。


    “容瑄?”劉敬亭試著再低叫一聲,這次容瑄沒再回應。


    他做事向來有目的,然而那時真是鬼使神差了的,他隻記得自己當時似乎想了些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隻是極簡單的拉出手去,想去摸摸那些看起來似乎很是柔軟順滑的頭髮。


    然而就在還差一寸就要觸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斷喝:“你做什麽?”


    劉敬亭一驚,隨即心中狂跳,一半為著自己竟沒發現有人接近,另一半卻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容湛的身影越過他,疑惑的朝容瑄望了望,又轉向他。容湛的神色分明隱隱不快。一時沒認出他來,那眼神自然冷淡冰涼。


    劉敬亭隻覺那眼神有如針芒利刺,覷得人如無物,刺得自己體無完膚。本要扯出來招呼的笑容也僵在那裏。他一時滿心滿停飛都是憤慨屈辱,諸般念頭全湧上心來,腦中頓時一陣陣暈眩,


    容湛看他尋常軍士打扮,有些呆愣的怔怔站在那兒,這情形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妥。放下心來沒往別處想,其實也沒怎麽去理會他。等他回過神來,容湛早已經叫醒容瑄,半拉半抱的帶出營去了。


    此後兩人再未能見麵,要說他同容瑄認識,其實也僅是並不算熟撚的短短幾天光陰。


    但他卻忘不了那時被視如塵埃的屈辱,忘不了那種生不如人的無奈與憤恨。一遍一遍的想得太多,感覺就有些模糊,原本應該是嫉恨的容瑄,就成了這癥結所在。他漸漸覺得自己憎恨之外,似乎是羨慕,又似乎是仰慕。又或者,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不明的在意著的罷。


    然而無論如何,那時近在咫尺卻不可觸及的細細髮絲,竟成了一生執念。他隻是模模糊糊的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有朝一日將這人拆服在手中,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都會有所缺憾。


    然而這念頭也隻是想想,若不是驚聞容瑄竟然有孕在身,竟還是叔侄亂倫來的種。那隱藏在骨子嫉意與愛慕交織而成的惡意,不會這麽不管不顧的翻騰開來。


    如今人已經握在手中,劉敬亭隱隱就有些莫名的滿足。隻是他的性情,又那裏容得下那個孩子,眼在光是個並不算大的肚子,卻已經讓他怎樣都覺得礙眼。


    這般想著,對麵前戰戰兢兢,生恐弄出一屍兩命,再三辯解的大夫更是極為不耐煩,念頭一轉,此時安胎也無妨。等將來容瑄生下這孩子,到時弄死也跟捏死隻螞蟻似的,又有誰知道是送人人還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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