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驚了,顧不得失禮,上前先跪了便去試他腕脈。這一試卻更是非同小可,再細細拿捏,縱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由得呆了。正思量間,那人手腕也掙脫了出去,轉眼看時,那人氣色同麵色俱大是不善,略有些蒼白的臉在燈光下竟有些玉器似的晶瑩,越發襯得眉眼烏烏,正冷冷看著自己。


    “王爺……”怔怔叫了一聲,廬景竟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誰許你進來的?”暄王爺不理會他,逕自揭了被要下床。


    “你要什麽,告訴我來做便好……”廬景這才回神,慌忙起身來扶。看他神色慍怒。口中不由得道。“你如今的身子,可萬萬不能動氣憂怒的……”


    “那好,你去把放你進來的那幾人,細細的管教一遍。由著五哥在我府裏出入無礙也就罷了,幾時就連你也能這般通行無阻了?”話未完,暄王爺已經狠狠一眼掃了過來。


    “我方才有通報過,隻是你睡得沉沒聽到而已。下人雖有些不懂事。你自已身子要緊,同他們置氣又何必。”廬景知他是遷怒,但這時節他情況非常,萬萬理論不得。隻苦笑了順著他勸。


    這話卻惹得那人動怒,眼光一轉便落在廬景身上,正要發作。臉色陡然一白,一軟又跌坐回去。抿緊了唇卻不肯吭一聲。


    廬景不敢再說,忙過來要探他脈象。被他一閃便讓過,側過頭去淡淡的道。“不用再診了。”


    “王爺!?”廬景不想他如此幹脆便認了,僵著手怔了半響,又不敢拂逆他意。幸好自己知覺得早,雖是勞慮虛損了,一時倒沒有什麽差池,又想起個要緊的事情來,卻是不得不問的。“那個……這個,他知道麽?”


    “他!?”暄王爺轉眼看看廬景。本是淩厲的眼神因了一層水氣,反而帶了三分說不出的朦朧。看了他片刻,突而轉頭冷笑。“我也不知道是誰!”


    廬景正在心下把有可能的人物悄悄的排上個號,突然聽得他這一句,一時驚訝,抬頭看去。見他清素的側臉在燭光下照得陰晴不定。仍掩不去眉宇間一點咬牙切齒而又無可奈何的恨色。顯然不是託辭。


    “王爺……”皇室雖血脈特殊,如此以男身受孕雖絕非不能,但百年來也是少見。出在素來沉穩持重的玖王爺身上,已經夠讓他驚詫莫名了。暄王爺桀驁灑脫的性子,看他神色淡靜,還以為是兩情相悅。誰想王爺的回答更讓人拍案叫絕。廬景哭笑不得,這種事也能不知道是誰麽!“王爺你可從來不是如此胡鬧的人!”


    “我那日醉了!”暄王爺顯然對此也大為光火,冷冷的沉了聲道。


    “總要有個大概吧?”廬景見暄王整著神色,麵上卻更為蒼白。眉宇皺著便不再舒開,知他定是極痛了,再笑不出來,試著伸手來探他脈門。這次他卻沒避。隻低頭哼了一聲。


    “大概?少說也能猜到二三十個人,倒好意思一個個找上門去?”暄王猜出他方才心裏所想,陰著臉冷笑。


    皇上新封貴人之時,雖在喪期不得重禮。可又遇上戎邊將士換防回調,連著嘉勉的宴會一道辦了。當日恩準文武百官同遊禦內花園,參與內苑宴會的也有百餘人。若要算起對內苑殿室熟悉的,少說也有幾十人。


    當日醒來時,殿中剩他一人,身上衣裳倒是穿戴楚楚。隻是身體騙不了人,他自己也隱約記得歡愛情形。此事又不宜聲張,他連對方何人也未明白。本就憤懣鬱怒。原是吃了天大的暗虧,誰曾想不過一刻之歡,月來漸感不適,他通些醫理,竟自探出喜脈。這血肉來得如此緣因,豈不是天大笑話。


    “近三月……是聖上納妃之宴?”廬景方才著實是已排了十來個號,聽他如此一說隻當不知。占著有些手段,估摸著時間,尋思道。那般人多事雜,當真是不好說起。“王爺可以些個眉目?”


    “若有些個眉目,我早先將人細細的剮了。”暄王冷著臉依在床邊,陰惻惻的道。這話倒說得像他平日的作風。


    廬景垂了頭不敢露出分毫神色惹他氣惱,隻慢慢的斷脈,眼裏慢慢有了幾分憂色。“王爺可同人私下商議過此事?”


    “如何商議?”一陣陣隱約腹痛隻讓人全身無力,暄王攏了眉勉強忍耐,冷笑著道。這事他那裏敢教旁人知道,心下亦是悲苦莫名。“出這等醜事,總不成還要滿天下的去傳揚!”


    第3章


    換做是別人,大約也不好得拿事問遍二三十同朝為官者。廬景一時不語。換手再切了,看暄王爺雖不喊一聲痛,然而清淡的臉色,蹙緊的眉頭,按在腹上的手指都帶了細細一層薄汗,分明肚腹中疼痛得厲害。


    扶了他半靠在被枕上,一手向他衣內探去。王爺遲疑了一下,可腹痛實在難捱,終是沒有讓開,任著他伸進手去。


    內裏的綢衣,已經叫綿綿冷汗浸得半透,融著衣物也能覺得暄王爺小腹處一片濕冷冰涼。廬景以輕巧手法點了他幾個穴道,按在腹上的手慢慢渡了真氣過去。一手再診他脈象,這才皺了眉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這半月來隱隱約約的一直不自在。起初隻是不時抽痛。這兩日才疼得緊。”暄王眉頭鬆開了一些,想了想才不甚情願的答道。


    “也是你身子本來還虛,這幾日暴躁惱怒,又兼思慮過甚,胎息本來就虛弱不足,又不知道保養安息。那經得起這般折損,自然要疼給你看。”廬景皺了眉頭,也不管他愛不愛聽。“胎息這般孱弱了,你又連日動怒,隻管同人置氣,別人受點罰倒沒有什麽要緊。可到頭來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的身子。”


    暄王爺朝他冷冷一揚眉,看樣子是要辯斥兩句。廬景把手收了回來,隻管到一旁去藥箱裏翻揀。失了手上溫暖,腹中絞痛立時肆虐。暄王爺不由得呻吟了半聲,又生生忍住,到口的話便沒能說出來。另一手卻不自覺的按緊了下腹。


    “王爺不妨安生些。就同你說,隻要你惱怒動氣,或是思慮傷神,它都是要鬧要痛的。”廬景取了針過來。斟酌著紮了兩個穴道。口裏卻放軟了聲音。慢慢的問。“王爺可有什麽打算?”


    “落了!”那兩針下去,暄王略略緩過些精神。冷冷的答道。“我不要它。”


    “不弄明白就要落麽?”廬景另有一層憂慮。想起今日紹王爺不經意提到他風寒藥裏用了紅花一事,小心問著。


    “我既是醉了。那人想來也可能是酒後失態。當時未必就明白。後來走時還記得理好衣裳。倒是清楚了。隻這般不告而辭,便不是我相識之人,定然也是認出我來。那人不肯露麵,不是怕我報復,就是怕揭穿了雙方難堪,我真要找出人來也不過自己丟臉,老大的沒意思。這般糊塗事,過了便罷了。不然還想要怎樣?難不成學著婦道人家,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不成!”暄王爺緩緩道,說到後來不由得恨恨。“若不是多了它,這事我也當是風平浪靜的了。”


    “如今胎兒也近三月,王爺前陣子身子虧損,血氣俱虛,胎息躁動不寧,本就有些不妥。若是強行墮了,隻怕是王爺身子受不住。若調理些時日再落,胎兒大了又更是艱難……”王爺是驕傲性子,遇上這等不明不白的事自然不肯服軟,他也能明白。隻是依王爺如今身子,這般思慮折騰早足以堪慮。想了想,還是吞吞吐吐的把他的隱憂說出來。“這孩子如今還不明不白。不如先慢慢找著了人,再從長計議起……”


    “你也知道不明不白!留著這禍害還待要怎樣?不過一時之歡,總不成你要強逼著人家負責,且不說那人是長是扁都不知道。便是他情願善後,我也用不著他來操這份心。”王爺也是惱了,慘白著臉咬牙切齒,目光裏隱隱有一絲無可奈何的悽惻。“若是走露得一點風聲。便是別人不提,我自己也沒臉活著。要是落不下它來,我這條命就賠給它作罷。”


    “你別惱,慢慢的說,千萬別再——動氣……”廬景生生把驚動胎氣四字吞了下去。看著暄王爺臉色不善,知道他向來當真,既能說得出便做得到,自然不惜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而說這話時暄王臉色分明又蒼白了下去。廬景想一想倒覺得此事說不得問不得查不得,想一想也替他覺著可憐。哭笑不得之餘,一邊仔細下針,還隻得軟了聲音勸。“這也不是能急在一時的,你說不要便不要,不氣不氣。”


    “我下月出京,路上更不方便。況而出了三月,便要漸漸顯了形,若到那一日,我還不如……”痛在自己身上,自然知道一旦動氣惱怒是個什麽下場,當他想氣來著。可這些事一旦想來,那裏有由得他不著惱的道理。勉強耐著性子說到這裏,又是一陣抽痛。


    “王爺本來虧了底子,縱然是平安落了胎息,也須得時日好好調理。月餘便奔波顛簸隻怕不妥。”廬景知他下一句定然要說不如死了算了。不敢順著向下接。提到出京秋防一事。也就緩緩岔開話題。“秋防這事,聖上不是未允?王爺身子尚須調養,不如就交由別人去做也是一樣!”


    “秋防原算不上要緊。本是遇到災年時,入秋後糙原民族便給養不濟,需提防遊牧民族入境騷擾。如今接連數年風調雨順,本無此虞。但近月來不斷有小股遊騎滋擾邊境。離原之國的兵力,也漸有像邊境糾結的跡象。想來風調雨順也有風調雨順的壞處,隻怕是容得他們數年安息,國力有所恢復,便有了些不肯安分的野心。況而——”暄王爺果然想到別的事頭上。他和廬景暗裏關係友善。這些話便也不避他。


    隻皺了眉緩緩道:“從去歲先皇辭世,卓兒登帝以來。朝野雖無番王外戚憂擾,但卓兒沒有兄弟手足,反而是幾位皇叔都是正當年紀,又是數年聲名顯赫,便是此時行事盡力低調,也避不了嫌隙。朝臣的態度一直有些飄搖。近來雖有意縱許外戚,容其漸成勢力。朝臣注意仍圍在幾位宗親身上。無風不起浪,便有些費人思量。邊境憂擾,雖未有內賊勾連的證據,也不可不防。”


    新帝雖說沉穩幹練,到底年紀尚幼,難於服眾。而朝臣茅頭所向,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縱是他能憚壓朝野變故,然而朝中非議,終是不利於新君威信。二者相較而擇暫避其鋒芒。如此一來探外邦虛實,二來也可暫平朝中風頭。其中更有諸多考量,由不得他不細心思量。


    若換作平常,這番計議自是上選,新君不允尚在其次。偏偏最麻煩的卻出在他自己身上。這幾日身上不適,脾氣便不受他控製的焦躁易怒,反反覆覆思忖,便是換得連番惱恨痛疼,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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