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後，夏日的暖風轉涼，暑氣亦漸收。齊王府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葉葉報初秋。在一個秋月暫上樓角新蟾的夜晚，九賢王召集起了齊王府所有的人。他已垂垂老矣，不複從前少年時鮮衣怒馬，那些意氣風發、戰場酣暢的舊時光，彷佛早就因光陰流逝而蒙塵。九賢王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需要交代，許多事情，他早已經交代清楚了。但或許人老了之後，頭腦就總是有些遲鈍了起來，人也會變得嗦，於是他今夜突然奇想一般，又將所有兒孫都召集在自己的院內。看著廳內神色擔憂的兒孫們，九賢王自己倒是沒什麽悲戚之感，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不是神靈，大限將至的日子總會降臨的。「善水嫁後，」九賢王闔著眼眸，平靜地說，「兒郎們的婚事也該早日提上日程了。」不然等他哪一日忽然百年歸壽，倒是耽誤了兒孫。眾人紛紛應是，不敢懈怠。******九賢王沉默了一會兒，讓那些比他也活不長多久的，甚至腦子都比他要渾噩不少的老兒子們下去。之後，九賢王也不搭理自己的孫子們，隻是向幾個玉樹臨風的玄孫們招手，讓他們更靠近一些。看著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麵都或多或少的有著自己從前的影子，九賢王忽然有些欣慰。九賢王平靜道：「從前因看不清我李氏江山的將來，老夫總是很擔憂，也因此而心有掛礙，故而不肯輕易舍棄這人間繁華……長壽至今，想必也擋了不少人的路。」「但人壽終有盡頭，」九賢王微微一笑，「好在老夫心焦不久，便見東方既，曙光已至。」九賢王說：「待老夫去後，齊王府便可分家了，你們也可各奔前程。」這些日子以來，九賢王的精力有些不濟了，說到此處，又閉上眼睛。略微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才重新睜眼，眼皮耷拉的，蒼老的眼睛裏卻綻放著極其燦爛的光芒：「記住太翁今日告訴你們的話……」他說：「人生漫長，前程難料，日後為將也好，為相也罷，但凡有躊躇不決的重大之事，皆可請教那『太上老君在人間的金童子』。」「那孩子淵嶽峙，沂水春風，且智慧超然於世，他的建議，自然能幫你們破局。但若與心相違，你們也不必盡聽……」「然，不盡聽，卻也要重視，要視為極重要的參謀。」太翁如此諄諄交代，事無巨細，為人兒孫者，又如何能不觸動呢？年長的大郎二郎沉得住氣，但八郎卻已經紅了眼睛了，他有些期期艾艾道：「太翁，七哥還在回來的路上呢……」九賢王瞥了他一眼，好笑極了：「老夫又不是明日便要死了，自然等得到他！」拍了拍八郎的頭，九賢王說：「還有，老夫視那小國舅如大雍的定國神柱，若他能如老夫一般長壽，大雍國祚仍然能往後『看見』二三百年……」「故而，老夫去後，若他有任何交代，爾等須得聽從，唯他馬首是瞻！」一語，定下齊王後人百年之大計。******九賢王把紅著眼眶的、哽咽著的、啜泣著的兒孫們並他們的媳婦通通都趕了出去，隻留下了最後一個人－－善水公主。少女亦然淚滿衣衫，她膝行著靠近了已然看不出往日身為威風凜凜、萬夫莫敵的虎將的影子的人。她好似就隻是靠近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者……一個她出生以來就將她納入羽翼下的，她的太翁。「好孩子，莫哭了，奔你的前程去吧。」九賢王溫和地摸了摸善水公主的腦袋。九賢王說：「為人長輩，當如鷹鳥。孩子幼小時，當展開羽翼，為其遮風避雨，孩子長成後，當放手，任其翱翔天際……你的前程，好著呢。」「咳咳咳~」九賢王咳嗽了幾聲，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你出嫁時，老夫送你到雍都外，莫怕，聖人重視你，便是看在老夫的麵上，也該派至少兩位宗室嗣王送嫁。」「前幾日，那小國舅告訴老夫，也叫那折將軍為你送行。」「老夫的小九啊……世上再沒有比你更風光的和親公主了。」善水公主哭著直不起腰，埋頭在九賢王的膝頭直流淚：「太翁為何不喚我小名？」九賢王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你是公主，老夫希望你的一生，風光無限，得償所願，便喚你的封號。」「我該怎麽辦呢？和親在即，我將再見不著太翁了……」一旦和親，哪怕是九賢王仙去，善水公主也無法親自回大雍奔喪，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小九不孝……」「噓！」九賢王打斷了她，樂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善水，記住老夫的話。」善水公主淚光盈盈地看著滿麵肅容的老者，聽見他說－－「你若能一生順遂，夙願盡償，名傳青史……便是對老夫最好的盡孝。」******善水公主出嫁當日，秋高氣爽，風和日麗，太史局擇定了一個好日子。她的出嫁，不愧於輔助係統親自認定的「風光」。其送嫁隊伍，延綿數百裏不絕。她的陪嫁豐富且極其珍貴，有無數奇珍異寶，金玉飾品、檀木家具……還有百數種珍貴的種子，其中包括了各種穀物和蕪菁種子。有足足八十八輛車的書籍，其中包括三百六十卷儒家經典，還有數千經史子集部之書與囊括了詩文、曆法、農書、佛經等的卷宗典籍，古玩字畫亦海量。有近百種工藝技術作品，上百種治病藥方，六部醫學論著，八抬醫療器械……以及專屬於公主的十三人陪嫁醫療團隊，他們有善婦科者，有善產科者，有善養生者，有善調理者……其中便有陳老禦醫的小徒弟陳好，已經決議到吐蕃去，直到善水公主平安誕下麒麟兒的楚王世子妃首徒秀兒。公主陪嫁數百工匠，囊括造紙、紡織、釀酒、陶器等工藝專業。此外，為了讓公主日常生活不至於水平大跌，還能舒適，她有無數日常起居用品。有可拆卸和組裝的金絲楠木床、梳妝台等，還有傳說中能識別善惡的，雕刻著山海經中各類瑞獸的青銅明鑒（鏡子），連絲綢被子都沒有落下。為了公主的安全，大雍令兩千神策軍與兩千五百府兵、以及五百東宮六率十二衛親兵，組成公主的送嫁軍隊……他們之中，將會有不少人成為公主的親兵衛士，與陪嫁的數百屬官、禦史等，留在吐蕃。除此之外，公主的出嫁隊伍中，還有全大雍各地立誌隨行到吐蕃弘揚佛法的三百僧侶。嫁妝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尊純金的釋迦牟尼等身佛像。佛像在僧侶與滿麵肅容警戒的親兵包圍中，它重有四百八十斤，因為釋迦牟尼佛的誕辰在四月初八。這一具在日光下金光奪目的佛像，是由鑒慧方丈與國清寺、安國寺……等等八大寺廟主持一同裝藏的，據說佛像裝藏之日，天降神跡。******齊王長玄孫，善水公主之長兄，得封河間王，持節與長樂王、西平王一同送嫁。折可克與其數百親衛，亦在送嫁隊伍中，臨行前，還得了善水公主下馬車親自相謝。今日折可克穿戴著整套厚重的明光甲，銀白的鎧甲下，是簇金繡蝙蝠寶花紋的墨色響雲紗。湛兮一路送到雍都長亭外，站在秋風颯爽的山頂上，他看見這一支看不見盡頭的出嫁隊伍，就好像是一條燁燁生輝的巨龍。所有的東西都在發光，將士們的鎧甲在發光，駿馬的當盧在發光，螺鈿工藝的箱子才發光，還沒有蒙起來、允許老百姓爭相觀望的純金佛像在發光……自發相送的百姓歡呼著，說看見了佛像頭頂忽然有一道彩虹！「神跡！」「佛祖顯靈啦！」「佛祖都來送金婆羅花出嫁！」「公主此去，平安順遂，前程無量！」百姓們歡呼著，見證了這世上千年難得一遇的繁華盛景，他們沒有任何的悲傷。湛兮卻眼尖地看見善水公主在花團景簇之下，回眸看向了在老九賢王的方向。她看見了雞皮鶴發的九賢王，看見了許多叔叔伯伯，看見了忍不住哭紅了眼睛的娘親與伯母嬸娘……就連一向不著調的太叔翁韓王，都在兒孫的攙扶下，紅著眼睛看著她的車架遠去。善水公主最後看向了東明山頂上的湛兮，湛兮的袍在秋風中獵獵作響，他彎起嘴角，向善水公主揮了揮手。善水……此去山高水長，你會如願！善水公主似乎看見了，又或許沒看見，湛兮並不確定她的視力如何。但是湛兮看見她向自己的方向抬臂行了個禮，湛兮笑了，就當她看見了自己吧。最後的最後，善水公主戀戀不舍地回首，久久地凝望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渺小的雍都城牆……一直到看不見，所有的一切，親人、朋友、故鄉，都已落在了身後，她的前路，她將獨行。她抬頭，看見了驕陽燦爛，晴空萬裏……就好似她的前路，光明萬丈！眼角滑落一滴淚，卻也不影響善水公主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嗚嗚嗚嗚……」湛兮的身後傳來了悲痛的哭泣聲。聞獅醒手中抓著剛從折可克手裏拿到的，千鶴給她送的玉佩，控製不住地塞嘴裏嗚嗚咽咽地咬著，整個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累得已經站不住了，全靠扒拉著湛兮大腿站穩的二皇子：「好啦，母獅子，人間無不散的筵席啊……」太子也安慰道：「她幼年時的願望，終究實現了，你該為她高興。」第367章 善水公主的送嫁隊伍出了雍都後，人聲鼎沸、萬人空巷的雍都，又似乎忽然安靜了下來，一夜之後，眾生又忙碌著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