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是音容,音容探頭探腦望了一番,“嬤嬤?這麽晚您怎麽來了?”


    “不來的話,看著郡主丟了咱仁壽宮的人嗎?”她帶著打趣的口吻,從音容身側穿過,一進門,眉就擰了起來,“屋子裏這樣暗,眼睛不要了嗎?”


    陸瓊九從一堆紅粉針線中抬起眼,嬌嗔道:“嬤嬤的話說的好生誇張,怎麽會丟了整個仁壽宮的人。”


    常嬤嬤絲毫不客氣,徑直從陸瓊九手裏取了她的半成品放在掌心,細細端詳,出人意料的,繡的還可以看過去。


    這時,常嬤嬤才看到在陸瓊九身後怯生生站著的人兒,看起來比郡主還要矮上幾分,眼生的很。


    “這是?”


    陸瓊九展顏一笑,“是我請來的刺繡高手呀。”她朝佩晴招手,讓她出來拜見常嬤嬤。


    佩晴身量不高,但姿態甚柔,婀娜多姿,腰肢又細又軟,常嬤嬤不由的將視線多在她身上放了好一會兒。


    佩晴福了福身子,聲音婉轉清脆更帶著一種淅瀝空靈,“見過常嬤嬤,奴婢佩晴。”


    常嬤嬤不由得挑了挑眉,麵上的神情算不得好,她口吻冷淡,道:“沒想到郡主身邊還有這麽個大美人。”


    出身低賤的人,有了一副好皮囊,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禍事。她在太後身邊日久,早就見慣了各宮主子身邊貌美宮女爬上龍床,一朝飛升,背主得榮。


    最後,將原來主子踩在腳下,賤婢忘了本,嘴臉才最可惡最貪婪的。


    看得多了,也就對貌美小宮女存了戒備。


    陸瓊九指了指凳子,笑道:“嬤嬤坐,太後她老人家也太瞧不起我了吧,我的手藝哪有那麽差。”


    陸瓊九說這話心虛,吐了吐舌頭,也讓很是拘謹的佩晴坐,繼而又稱讚了幾句,“佩晴所製香囊自有精妙所在。”


    常嬤嬤又在屋內張望一番,這時音容已然點起了燭火,室內明晃晃成一片,“原以為你會叫容喬,容喬做事仔細,你跟著她繡也差不了多少。”


    陸瓊九“哦”了一聲,手指又重新和絲線糾纏在一起,“容喬是仁壽宮出去的人兒,受著仁壽宮教誨,自然一切都好,樣樣都好。”她頓了頓,接過常嬤嬤手裏的茶壺,滿滿的一大壺涼茶,陸瓊九給自己倒了一杯,“但是,我想著,就算跟著容喬繡,也不過是個半吊子。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別的地方弄點新鮮花樣。佩晴擅於用香,香囊香囊,自是要放香的。”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眼巴巴的看著常嬤嬤,她用舌頭舔了舔嘴角,“嬤嬤。你說對吧。”


    常嬤嬤無奈看向她,“你自是花樣最多。也不知道淮公子幾世修來的福分,為了送他個香囊,動了這麽多人手,竟然就連咱太後娘娘,還睡前念叨不止。”


    陸瓊九低著頭,唇角勾起,好不羞赧,“這又關他哪般事!”


    “皇祖母啊,是這些年太悶了,九兒的事對於皇祖母來說,就是新鮮,就是泛著朝氣。皇祖母這般才好,多接觸接觸些小輩兒的新鮮事,也就活絡起來了。人啊,一旦心裏覺得自己老了,才是真的老了。”


    燭火之下,陸瓊九那較一般女子更為深邃的五官輪廓此時卻是被這黃暈的光模糊不少,讓她整個人都溫巧柔軟得不可思議。


    常嬤嬤有些驚訝,藏在袖間的手有些緊的交握在一起,她看了陸瓊九好一會兒,直到眼睛幹澀,才堪堪停止,她輕聲道:“本以為郡主年紀少,正是愛玩懵懂時歲,卻不曾想,郡主看事這般透徹。”


    “若太後娘娘可以一直這般就好了。”


    陸瓊九挑了一根細針,用食指捏住,半闔著眼眸,“會的。皇祖母會的。”


    她狀似不經意般的開口:“我記著,安嬪娘娘的孩子養在皇後娘娘身邊,如今皇後娘娘失德,更是無暇顧及自身,皇祖母若能將十公主接過來,也算是心中有了記掛。”


    陸瓊九有了這樣的想法並不是一天兩天,太後這幾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心結就是昭華長公主,如今心結已解,太後膝下更是了無牽掛。這般的無牽無掛對於一個費心籌劃一生的人來說,並不是好事。


    勞碌一生的人,突然有了閑暇,隻會自暴自棄,失去的,是對明日的期待。


    常嬤嬤若有所思,“娘娘怕是不想在摻和後宮渾水。”


    常嬤嬤這句話說的模糊,態度卻擺了出來。陸瓊九眼睛一亮,“嬤嬤,如此說來,您也曾想過這件事。”


    “老奴是想過,但當時,太後娘娘對於長公主思念甚重,再加上皇後得勢,安嬪娘娘去的時候,公主也不過一歲有餘,實在是不太合適。”


    “如今呢,如今合適了。”陸瓊九認真道:“剛剛聽說皇帝舅舅去了皇後娘娘那裏,為著今日的事發了好大一通火,十公主感染風寒已久,遲遲不愈,舅舅在氣頭上,直接將公主抱走了。眼下,並無合適的嬪妃養護公主,皇祖母若開口,舅舅定會欣然接受,安安穩穩的將公主送到仁壽宮養著。”


    常嬤嬤依舊有些為難。


    “嬤嬤,若您想開了,就去勸勸皇祖母吧。整日用藥罐子養著身子,不如將這一身力氣給了一個孩子,皇祖母就是沒牽掛久了,才招惹了這一身病氣。”


    常嬤嬤歎了一聲氣,咬著牙應了聲,“郡主所言不差,但還是需要娘娘想明白。若娘娘自己心裏不喜十公主,也是沒辦法。”


    “老奴會勸勸娘娘的。”常嬤嬤心裏裝著事,也就待不住,略微指導了幾下繡法,就匆忙離去。


    陸瓊九頷首,“天黑路滑,音容送您回房吧。”


    常嬤嬤沒有推脫,囑咐陸瓊九切莫熬太晚,涼茶也切莫貪杯,看著陸瓊九一一應承下來,才姍姍而去。


    陸瓊九手裏的圖案已經有了半個模樣,是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包攬著最美的蕊,等待著心上人將紅豔花瓣朵朵摘下。


    陸瓊九在銅鏡前看了許久,女子像花,那她像什麽花呢?


    大概就是玫瑰,媚而不俗,嬌而不嫵,雖是鮮豔,卻渾身尖刺,他披著荊棘踏著險途而來,赤手將她心上的尖刺摘掉,卻不覬覦花的美麗,用自己的生命加以護育。


    她用紅線一針一針細致繡著,突然刺痛,她輕輕癟了秀眉,指尖冒了小血珠,她不聲不響,默然吮、吸了去。


    佩晴手邊是早就晾曬好的玫瑰花瓣,陸瓊九揉著指尖去看她調配香料,“可快好了?”


    她聲音也不大,卻是將佩晴嚇了一跳,佩晴晃了神,手裏的調配香料的器物直接順著她的裙擺滑了下去,她慌亂之間,險些將在這時令好不容易尋到的玫瑰花瓣碰落,陸瓊九斜著整個上半身去接,才堪堪接住些。但依舊有幾片落了下去。


    陸瓊九心疼壞了,顧不得什麽,瞬間蹲下了身子。


    “奴婢……奴婢……”佩晴忐忑地跪在地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漸漸的,啜泣開來。


    陸瓊九貓著身子,在地上撿起落了下去的花瓣,嘴巴吹著氣,小心翼翼的吹掉沾染上的灰燼,而後又放回桌上盒子裏,才看哭的梨花帶雨的人,“好端端的哭什麽。”


    陸瓊九斜著眼睛看她,“本郡主並未苛責你,膽子這樣小,還沒發火,就嚇哭了?嗯?”


    她最後“嗯”了一聲,帶著鼻音,音調向下綿長,狀似不經意間,卻帶著濃濃的勾、引意味,讓聽的人不由的放鬆了警戒。


    “在本郡主麵前還敢愣神?可是身邊人出了什麽事?你幫了本郡主這樣大的忙,本郡主給你個賞賜。”


    她手指間的銀針閃著光,白玉般的指頭透著粉色光澤,她饒有興致的看著針尖在布綢上穿過,不緊不慢地等著跪在地上的姑娘將這一連串急促的啜泣聲屏住。


    佩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是忍不住的開了口,她喉間哽咽,可憐巴巴的樣子引著人心生憐愛,“太子……”


    她憋了好久,就冒出這倆字。


    陸瓊九沒有轉頭看她,看似神色如常,波瀾不驚。


    但桌下交疊在一起的腿卻是抑製不住的抖了抖,貓兒得意洋洋敲起了尾巴,得逞了……


    表哥啊,送你一場情場得意風花雪月事可好?


    第50章 50.九妹


    夜漸漸深了,梢頭的月亮都快要掛不住了,陸瓊九托著雪腮,垂頭聽著佩晴絮絮低喃的話語。


    佩晴眼角、麵頰、下巴還都被淚珠子濡濕著,她就真像是水做的般,眼淚怎麽流也流不幹。


    細膩肌膚被淚水浸染些許,顯得越發白如脂玉,緊致瀲灩。


    陸瓊九深知世間萬事並皆非巧合,但真的沒有想到上一輩子的獻禎帝與他的寵妃竟是有著這般淵源。


    就如戲本子所言,紈絝公子一時興起救了落魄姑娘,姑娘念念不忘,一路奔波,終於尋得公子所在,奈何公子身份尊貴,如白蓮般亭亭植於湖畔中央,眾心拱月,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姑娘存著恩情,悲憐自身,卑微靠近。


    如今公子有難,姑娘便哭成了個淚人兒。


    陸瓊九看著她的眉眼,恍惚憶起上輩子,當時她已然成了太子表哥床榻上的嬌娘娘,一時之間,風頭無人能及。


    陸瓊九是她的舊主,但她卻直接越過她這個主子,攀上了貴妃的高枝,並借著貴妃的抬舉一下子飛上枝頭。


    陸瓊九當時臥居病榻,養著胃上的毛病,聽音容說了這件事,也隻是微微皺了眉,並沒有放在心上。


    畢竟,佩晴當時在她宮裏著實沒有太大的存在感,她思來想去,也隱約隻是有個模糊的樣子,陸瓊九隻記得,長得極美。


    而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間或聽人通報說早已晉升妃位的佩晴多番求見。


    陸瓊九百無聊賴,應了,請她來常樂宮一聚。


    她卻畏畏縮縮隻幹坐著喝茶,說不出個什麽話了,溫順的喊她“郡主”。絲毫沒有這個位份娘娘該有的威儀。


    後來,佩晴就有了身孕,陸瓊九讓音容備了一份薄禮,也算是了了這甚淺的主仆情誼。


    再後來,就是她帶著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道去了的消息。


    如今,陸瓊九重新審視這個姑娘,覺得有些什麽不大一樣了。她心下一動,輕輕的問出聲:“可是對太子表哥存了別的心思?除了救命之恩以外的……男女之情的……愛慕心思。”


    佩晴著實單純又膽小,上輩子哪怕有了恩寵的護佑,依然在宮鬥的中丟了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她的單純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就是蠢了。


    但陸瓊九喜歡這份蠢得可憐的單純,她思緒泛濫來開,不知道佩晴渴望了多久,才得以成為太子表哥的枕邊人。


    是了,佩晴該是愛慘了太子。


    佩晴被陸瓊九的話嚇了一大跳,緊緊的咬著唇不吭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嘴唇在微微顫抖。


    長久的沉默之後,才從她嘴邊發出一聲小小的哀求,“奴婢不該覬覦殿下,請主子恕罪。”


    陸瓊九得了她肯定的話語才算是鬆了口氣,她不知道怎麽回事,心口開始泛暖,口吻輕柔起來,“喜歡是你的事,與別人有什麽幹係。”


    好像……他們好像……看到小心翼翼隱匿滿腔濃情的佩晴,陸瓊九就會控製不住的下意識想起淮紹一。


    他們是相似的,抑或說,他們的愛情,太像了——礙於身份,連“愛”都不敢說。


    陸瓊九揉了揉眼,目光裏滿是愛憐,“你知道的吧,表哥此番凶多吉少。哪怕是皇祖母去求情,也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他被流放,你可肯陪他去?”


    涼茶已見底,在瓷白的茶盞內側,留下黑褐色的茶漬,殘留的茶葉子在水裏打著旋,陸瓊九就盯著這璿兒,等待著佩晴的回答。


    佩晴終於止住了哭泣,她又“撲通”一聲跪下,雙臂攬上陸瓊九的雙腿,眼裏發澀,嗓子發出的聲音也破碎不堪,但那蘊含了愛意的情緒,卻是那樣飽滿。


    “奴婢哪裏敢想這樣好的事,與殿下同行,哪怕陰曹地府,也是奴婢生之所幸。見郡主之前,奴婢就想好了,若殿下真的如傳言一般,惹了殺頭大禍,奴婢也是要跟他去了的。”


    陸瓊九一把從地上扶起她,幫她擦拭幹淨她花了妝的臉。


    陸瓊九低頭,安慰道:“表哥怕是會落個不小的罪名,雖然不會丟了性命,但到底榮華富貴沒有了。若你吃得了苦,本郡主便幫你引薦。隻是,你能在他身邊成了什麽樣子,是妾侍是婢女,全在於你自己了。”


    佩晴張著唇,眼睛快速眨動,她胸口微微起伏,玲瓏有致的曲線越發凸顯,她隻覺得郡主的話聽起來是如此的天方夜譚,她忍不住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郡主……您所言……”


    她從未想過,可以接近殿下,更不要說成為他的女人。


    陸瓊九挑起她的下巴,“你生的這般美,何苦自卑自乞。太子妃……”想起太子妃所為,陸瓊九隻覺得一陣反胃,她壓下心中不爽,繼續道:“太子妃之後,表哥怕是會對身邊人存有芥蒂,但他定然會喜歡你,隻是需要你好生陪著,等他接受你。”


    陸瓊九瞧她低眉順眼的模樣,又問了一句,“這些苦,你可吃的了?”


    “吃得了!奴婢這條命,就是殿下給的。從那時起,這條命,就是為了殿下所活。”


    陸瓊九拍了怕她的肩膀,讓她緩和一下情緒,“那就好。”


    天邊褪黑泛白,折騰了一夜,陸瓊九瞧著手邊的香囊花樣,又看了看佩晴,低聲道了句,“或許,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陸瓊九開了門,深深地迎著晨早的空氣,大口的嗅了一下,泥土青草香,著實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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