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逸卿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狐疑地看了看他:“你哪兒來的自信?”恰在此時,馬車停了下來,沈扶掀開車窗,向外一瞧:“到了。”遊逸卿霎時支楞了起來,心道從城中到昌平至少兩個時辰,他方才不過淺寐了一小會兒,難道就過了兩個時辰?沈扶掀開車簾下了車,遊逸卿也趕忙一同下去,結果抬頭一看,眼前卻是一座恢弘的府邸,碧瓦朱甍,院內的槐樹長出了院牆,樹影映在牆壁上,影影綽綽,門外還站著兩名侍衛。遊逸卿剛想看看這是誰家的府邸,一轉頭,恰見府邸大門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楚王府”。門口兩名侍衛上前來見禮:“見過遊大人,沈大人。”“青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作甚?”遊逸卿狐疑道。沈扶沒有回應他,隻對那侍衛道:“去看看你家主人起了沒有,就說沈青硯在外麵等候。”“是。”侍衛領命而去,遊逸卿更疑惑了,他再抬頭看看牌匾,確實是楚王府。“這……”遊逸卿不解地看向他,“裏麵的人是誰啊?”沈扶:“你馬上就能見到他了。”遊逸卿聽他賣關子,更加起疑。片刻過後,府裏走出來一個身著青碧底竹紋直裰、頭戴白玉冠的年輕公子,十七八歲的模樣,白皙的麵龐還帶著些生澀。遊逸卿一眼就認出了此人,大吃一驚,撩袍就要下跪,段明煜走上前來,先行伸手扶住了他。“不必行大禮。”段明煜輕聲道。遊逸卿低了低頭,行了個揖禮,低聲道:“微臣見過景王殿下。”隨後,他抬起頭來,怔怔看著段明煜。作為東宮輔臣,遊逸卿算是看著段明煜長大的。可是在奪嫡一戰中,他卻沒有站在東宮這邊,把自己完全摘了出去。一轉眼,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見過他了。竟不知他被今上藏在了楚王府,還派人看護他,看他此時模樣,應該也未曾受到過什麽苛待,想必陛下還是顧及兄弟之情的。段明煜輕聲道:“昨日,沈先生已經與我說了此來目的。如今朝中各部院缺職嚴重,皇兄為此多有煩憂。我作為臣下,理應出一份力。”遊逸卿看著他,心裏不由輕歎。段明煜自幼心性良善有餘,養成軟弱性情。與今上相比,實在是缺了太多的帝王之風。天性如此,這才導致他輸給了今上。也怪他們這些東宮輔臣,沒有教導好他。他抬眸看了一眼沈扶,卻見沈扶也向他投來一個目光。兩人共事多年,又是知交好友,隻這一個眼神,沈扶就讀懂了他的意思,然後衝著他微微搖頭,意思是正事為重。遊逸卿便也未曾多言。“等見到了閣老,殿下知道該如何說嗎?”沈扶問道。段明煜點了點頭:“陛下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賢明果決,任賢革新,功在千秋。隻是自從首輔欒鴻下台,朝堂上有才之士鳳毛麟角,陛下好賢求治,方才懇請閣老回京赴任。”遊逸卿一聽,就知道這是沈扶教他說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樣不夠。”沈扶:“依你之見,應該如何?”遊逸卿想了想,說道:“先上車,路上邊走邊說。”一行人上了馬車,由幾名燕梧軍護送,趕往昌平縣。一路上,遊逸卿都在教段明煜,等見了向漣之後該說些什麽。沈扶坐在一旁聽著,這些話他教不出來,但他自己教的,未必有這些話有用。“這一年以來,欒家尤其是欒太後都在想方設法置殿下於死地,是陛下親自派遣侍衛保護殿下,與欒太後鬥智鬥力。”遊逸卿思慮片刻,又說,“再加一句,為了殿下,徹底與欒家反目成仇。”段明煜聽得一愣一愣的,點了點頭:“我記下了。”遊逸卿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方才殿下還說,欒太後借玄羽司之手,用瘟疫毒害殿下。見了閣老,殿下就說,陛下得知殿下身染瘟疫,心急如焚,不顧瘟疫凶險,隻身來到王府,親自為殿下診治,殿下病情方才有所好轉。”段明煜怔怔地看著他:“記……記住了。”遊逸卿繼續思索,還能如何添油加醋地彰顯他們兄弟之情。看著他冥思苦想的模樣,沈扶就知道,這個幫手他找對了。這些時日,段明燭每天都多拿出一個時辰批閱奏折,總算把前段時間積壓的折子都看完了,然後由內閣發往各部院頒行。隻是內閣如今隻剩下次輔袁宜哲一人,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前些日子,袁宜哲還因身體不適請了幾天病假,可內閣公務不能沒人處理,袁宜哲隻能派人將奏折和公文送到了他府中,躺在病榻上處理公務。當務之急,是需要廷推新人入內閣。恰在此時,韓卓走進書房,稱沈扶求見,段明燭讓他進來,沈扶行禮過後,說明了來意。“啟稟陛下,臣昨日前往昌平探視向閣老,閣老已經答應了臣回京赴任。翰林院已替陛下擬好詔書,還請陛下過目。”說罷,沈扶從袖袋中取出一封奏折,雙手呈上。段明燭接過去,打開折子一看,雋永的台閣體楷書筆墨橫姿,一看便知是出自沈扶之手。他從頭掃到尾,詔書上不僅明確地說了讓向漣到京複任,兼吏部尚書之職,贈金,賜府邸,所有的一切都替段明燭想得周到,安排好了,這封詔書可謂無一處需要修改。“派人去宣旨,帶幾個侍衛去,護送閣老回京。一應賞賜,按照這上麵寫得辦。”段明燭將折子遞給韓卓,淡淡道。“是。”韓卓將折子接了過去,行了個禮然後辦事去了。沈扶:“若無他事,臣先……”“慢著。”段明燭懶散地倚著靠背,“先生是如何勸說向閣老回京複職的?”沈扶:“如今朝堂官員流失嚴重,臣曉之以理,向閣老是顧全大局之人,為了大晟朝堂,他也是願意回來的。”“曉之以理?你曉的是什麽理?”段明燭歪著腦袋瞧他。沈扶不知他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隻能道:“臣說,先前欒鴻把持朝政,任人為親,化公為私,致朝堂一片混亂。有賴於陛下聖明,肅清吏治,整頓朝綱,方才還朝堂清明。隻是如今六部空職嚴重,少賢才,所以還請閣老重返朝堂,表率眾人。”段明燭聞言輕笑:“就這些?沒了?”“沒了。”“你不是把段明煜一同帶去了嗎?”段明燭挑了挑眉,“朕先前解了他的禁足,先生倒是馬上把他派上用場了。”段明煜如今住在楚王府,外麵還有不少段明燭派去的緹行廠廠番,沈扶去了一趟楚王府還把段明煜帶走了,段明燭不可能沒有收到消息。好在沈扶也沒打算瞞著他這件事,隻斂了斂眸,解釋道:“向閣老畢竟是景王殿下的老師,有殿下親自前去勸說,閣老總不會不給這個麵子。臣未曾提前告知陛下,還望陛下治罪。”段明燭輕哼一聲,站起身來,負手走至他麵前,在他身側踱步:“朕給你出了難題,你去找段明煜幫忙,事後朕再治你的罪。”段明燭停在他身側,陰陽怪氣起來:“這個惡人,朕真是做盡了。”聽著他開始無理取鬧,沈扶心裏輕歎一聲,好在他已經對此輕車熟路了,於是淡淡道:“為君上分憂,本就是臣之本分,陛下未曾給臣出難題。”段明燭終於露出了本來麵目,開始耍脾氣:“朕不管,以後你不許再去找段明煜!”“為何?”沈扶抬眸看他。段明燭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去找他朕就是不高興,你連朕吃醋都沒發現嗎?!”“哦……”沈扶若有所思輕輕頷首,然後一揖,“臣知罪,懇請陛下降罪。”又來了……段明燭簡直無語。“你是不是真以為朕不舍得治你的罪?”“不敢。”段明燭看著他一副淡漠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朕看你絲毫沒有知罪的樣子!”這話倒是不錯。沈扶心裏默默道。畢竟他為了公務,請段明煜去了一趟昌平,又何錯之有?不過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沈扶還是道:“臣確實知罪了。為表歉意,臣請陛下來蔽府一趟,臣親自下廚給陛下做一次晚膳,如何?”段明燭一聽,這是沈扶第一次主動邀他去府裏,他頓時來了興致:“真的?先生要給朕做什麽?”“茴香餡兒的餃子。”沈扶淡淡睨他一眼,“至於蘸餃子用的醋,想必臣就不用準備了。”第64章 奉天顏(六)上卷完次日,韓卓帶著聖旨前往昌平,在隨行侍衛的保護下,向漣跟著韓卓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在京城安頓好的第三日,昭寧帝下旨,恢複向漣內閣首輔之職,兼任吏部尚書。接下來的幾日,朝中再次傳出旨意,延熹年間的舊臣,但凡是被欒黨彈劾而革職的,一律恢複官身,即日起便可回京複職。緊接著,朝中又召開了幾次廷議,推選出察院左都禦史遊世黎入內閣,任武英殿大學士,原刑部左侍郎遊逸卿擢升刑部尚書,原兵部左侍郎楚酌擢升兵部尚書。這次廷議,主要是將各衙門的堂官選出來,剩下的空職,由堂官們選任並上報內閣決議。待其他幾個衙門的堂官都推選出結果之後,隻剩下一個吏科都給事中實在無人可推選,最終,還是由昭寧帝一錘定音,這個職位讓翰林院掌院學士沈扶兼任。沈扶正欲推辭,剛上前一步,恰好看到禦案後麵的段明燭投來一道冰冷的目光,那眼神很清楚地在說,不想兼六品言官,那就當二品尚書。四目相對,沈扶止步了。六科給事中是言官,而吏科都給事中是言官之首,有監察百官之權。上至皇親國戚,下至不入流的小吏,都可以彈劾。但即便如此,給事中的品階隻有六品,而翰林院掌院學士為五品,如此一來,並不算升遷。沈扶也顧及到這個職位實在選不出他人,隻好領命了。在內閣和吏部數日商議之下,朝堂中大多數空缺職位終於被填滿。這一日的早朝,由緹行廠掌印韓卓宣讀聖旨,將這幾日商議結果公之於眾,所有得以升遷的官員領旨謝恩。下朝之後,楚酌跟著其他官員一同走出奉天殿,他的手裏還拿著那道明黃色錦緞的聖旨。剛走下台階,身側不遠處卻傳來一聲輕喚:“弦歌。”楚酌轉頭望去,卻是段雲岫正站一旁。此時,她身著一件素青色緋羅攢金五鳳宮裝,梳了一個淩雲髻,鬢邊斜斜插著一支鎏銀點翠步搖,耳邊垂下紅玉珠串。一襲溫婉而繁瑣的宮廷裝扮,卻仍然擋不住她英氣幹練的麵容。自從段雲岫回京,兩人卻隻見過一次。上一次見麵,她還是一身精簡的銀白輕甲,今日一見,楚酌險些沒有認出她來。隨後,他將那道聖旨收入寬闊的袍袖中,朝她深深一揖:“微臣楚酌,見過長公主殿下。”段雲岫微鞠躬頷首,還了一禮。“聽聞今日朝堂上,陛下已將你擢升為兵部尚書,恭喜了。”楚酌低眉斂目,輕聲道:“多謝殿下。”段雲岫:“日後的公務隻會更多,你身子不好,平日裏,切莫過於勞累。”“臣記下了,謝公主掛懷。”段雲岫知道這個時辰是剛下朝,於是,兩人就這樣不疾不徐地往宮門口走著。“前些日子,陛下因病而頹靡不振,我和沈大人都勸不了他。”段雲岫一邊走一邊靜靜說道,“還是你有主意,將他送去京郊大營,他看到燕梧軍軍心渙散,毫無鬥誌,方才有決心振作起來。”楚酌:“陛下年輕,難免犯錯,但他是明君,在大事上,都是有分寸的。”“不管怎樣,還是要多謝你,若不然,我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段雲岫說道。楚酌依舊低垂著眉眼,說:“臣不敢居功。為人臣子,隻是盡本分做事罷了。”走了片刻,段雲岫想到那日在京郊大營,段明燭跟她說過的事情。於是默默道:“那天,陛下曾經告訴過我一件事。母妃臨終前,曾命我守孝一年後出嫁。”楚酌輕聲回應:“殿下是孝賢皇後唯一的女兒,她自是不忍心再耽誤殿下。”沉默片刻,段雲岫道:“陛下說,會為我擇夫婿。”楚酌微微頷首:“有陛下把關,殿下的夫婿定然不會差。”段雲岫止了步伐,轉身看著他:“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楚酌微怔,也停了下來,垂首對她行了一禮:“臣惟願殿下覓得如意郎君,一世喜樂。”段雲岫追問:“還有呢?”楚酌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