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負已然明了,三十招結束戰鬥,段明燭贏了,眾人無一人敢鼓掌喝彩。段明燭緊蹙雙眉,看著跪倒在地上的謝七,狠狠地將劍插入地麵,麵容怒不可遏。謝七抹了一把嘴角的鮮血,掙紮著跪好身子,麵露惶恐:“卑職該死!懇請陛下降罪!”第58章 燕山風(三)從前,段明燭的武功在燕梧軍中隻能算中等偏上。燕梧軍畢竟是宣平侯一手組建的軍隊,比段明燭武功強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那些世代都是軍戶和從軍年限在十年以上的將士。段明燭畢竟年輕,並不是他們的對手。而如今,即便眼前這個謝七武功不如他,也不至於才三十招就落敗。段明燭頓時怒形於色,揚聲斥道:“滾去領軍棍!”“……是!”謝七起身,下了試劍坪,段明燭冷眼看向剩餘九名燕梧軍:“繼續。”另一個燕梧軍拿著槍上了試劍坪,看著段明燭冷冰冰的神情,有些惶恐,但是沒有辦法,隻能定了定神,然後出招。段明燭瞧著自己的手下如此不堪一擊,招式愈發淩厲。二十招之後,對方已經開始自顧不暇了。段明燭每一招皆灌注了十成內力,單薄的劍刃也能雷霆萬鈞。分明隻是一場簡單的比武,可是他出手卻極其凶狠,就差出殺招了。甚至看著這幾名燕梧軍武功荒廢至此,他恨不得真的出殺招。到了三十招,那名燕梧軍被段明燭一腳踹在了胸膛上,嘔出一口血,認輸了。同樣被段明燭嗬斥一番,然後灰頭土臉地下了試劍坪,前去領軍棍。很快,段明燭就獨自一人單挑完十名燕梧軍,十人無一人在他手下走過三十招,均落敗了。誰能想象得到,昔日在北境所向披靡的燕梧鐵騎,如今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段明燭的臉色難看得仿佛要殺人,他將長劍一拋,扔給了賀潯,隨後下了試劍坪,走上高台。“從北境回到鳳京,還不到一年,怎麽,看家的本事都忘了嗎?!”段明燭怒斥道。台下立著的燕梧軍都默默低下了頭。“還是說,京城的氣候太過於養人,你們想回北境了?”段明燭冷眼看著他們。“如此不堪一擊,哪日北涼人打過邊境,無需交手,你等直接繳械投降算了!”那些燕梧軍不發一言,隻靜靜地挨罵。“即日起,燕梧軍上下所有人,每日加練兩個時辰。”段明燭冷聲道。“兩個月之後,再讓朕看到你們如此不堪一擊,定不輕饒!都聽明白了嗎?”“是!”段明燭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本來今天睡覺睡得好好的,被沈扶薅起來,一身起床氣,又困又累地來了軍營,看了一場擂台比武,雖然不困了,但是卻被氣得頭疼。他再懶得看他們一眼,轉手回了軍帳。打幾了場架,雖然贏得不費吹灰之力,卻還是在這仲秋出了一身汗。比武結束,近衛已經在營帳中備好了熱水,段明燭回到帳中,準備沐浴。韓卓不在,他不習慣別人近身伺候,所以把人都屏退了出去,自己一個人解衣沐浴。坐在浴桶中,熱氣升騰,氤氳在麵前。段明燭兩臂搭在桶沿上,微微闔眸。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進帳中。賀潯站在屏風外,聲音低而恭敬:“主子,換洗的衣裳放在小幾上了。”段明燭輕“嗯”了一聲。賀潯仿佛有些踟躕,提了一口氣正想說什麽,隔了很久,方才說道:“可需屬下叫個人來侍候?”段明燭:“不必。”“……是。”賀潯說罷,正欲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了,仿佛有什麽未盡之言。段明燭微微睜眸,賀潯卻什麽都沒說,離開了營帳。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段明燭聽見賀潯又進來了。“主子。”“又有何事?”屏風外麵的賀潯張了張口,最後憋出來一句話:“呃……可需屬下添些熱水?”段明燭:“不用。”賀潯又默默退下了。一刻鍾過後,段明燭洗完了澡踏出浴桶。在軍營裏沐浴到底還是簡陋了些,好在他本就出身行伍,沒那麽多窮講究。拿布巾擦幹身子,又換上了幹淨的中衣,最後將賀潯送來的那件藍色祥雲紋直裰拿過來披身上穿好。站在帳外的賀潯聽到動靜,又進了營帳。段明燭一邊係衣帶一邊抬眸看他:“幹什麽?”“……”賀潯說道,“咳需屬下幫主子更衣?”說完這句話,段明燭衣裳已經自己穿好了。此時,他發冠高束,一襲靛藍常服裁剪合體,腰束玉帶,從上到下的穿著一絲不苟,遠遠看上去清貴無比。隻是今日他心情實在是算不上好,漆黑鳳眸深邃而冰冷,劍眉入鬢,就連那微抿的薄唇也顯出淩厲的線條。賀潯感覺自己說錯了話,麵露些許尷尬。段明燭看出了他今日的異樣,沉聲開口道:“你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一直憋著,對身體不好。”賀潯:……“主子……”賀潯有些躊躇,艱難地道。“主子現在,是不是還在生氣?”“你說呢?”段明燭冷笑一聲。“以後別叫朕主子,你的新主子是沈青硯。”賀潯:……段明燭繼續數落道:“朕今天睡覺睡得好好的,先生一句話,你和韓卓就把朕從床上拎起來,強行穿上衣服,送來這京郊大營,看了一場一塌糊塗的比武,生了一肚子悶氣。”說到這裏,他掀睫冷冷地看著賀潯:“你自己說說,看著下屬打成這樣,你要是朕,能不生氣?”“主子,氣大傷身……”賀潯根本不敢看他,隻低聲說,“其實,平日裏比試,大家不會這樣的……”“還用你說?”段明燭沒好氣地瞥他一眼。燕梧軍中,即便是最低階的將士,也不會在他手下走不過三十招。“這段日子以來,大家是荒廢了不少……尤其是那個謝七,他……”說到這裏,賀潯有些踟躕。段明燭側目看他,“說下去。”賀潯斟酌一番措辭,低聲道:“兩個月前,他曾經是前去寧康宮營救孝賢皇後的那十名燕梧軍之一。”段明燭聽到這話微微一怔。想起兩個月前寧康宮發生的事情,他心下一沉。“那十個人中還有幾個,方才也曾與主子比試過了。”賀潯說道。“當日,沒能救下孝賢皇後,大家都萬分自責,還有當日參與營救的一千多名燕梧軍亦如此。緊接著,欒黨被立案調查,主子收回外戚政權,孝賢皇後下葬,自此,主子就開始……”說到這裏,賀潯沒敢繼續說下去。段明燭深吸一口氣,道:“繼續說。”賀潯隻得道:“主子就開始一蹶不振,也不理朝政。大家都以為主子是因為孝賢皇後逝世方才如此。這些日子以來,大家仿佛失了鬥誌一般,也開始一蹶不振。這樣的氣氛傳遍了整個軍營,直到日前,長平長公主率領嶺南軍回京,京郊大營由公主接管,大家才開始繼續練兵。可是陛下仍舊每日悶悶不樂,燕梧軍上下也同樣提不起鬥誌……”不知不覺間,段明燭的手微微握起拳頭來。“主子明鑒,燕梧軍雖然不是您一手組建的,這麽多年以來,大家駐守北境,與北涼軍廝殺,守衛大晟疆土,屢立戰功。燕梧鐵騎的實力究竟如何,主子最是知曉。”賀潯頓了頓,又道,“可是主子也明白,士氣和鬥誌對一個營的將士來說,是何等重要。如果失了鬥誌,還練什麽兵,打什麽仗……”聽到此處,段明燭麵色沉凝,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坐在大帳的主位上,仿佛陷入沉思。從前,他每日在朝堂中汲汲營營,與欒黨互相算計,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這麽長時間以來,他逐漸變得機關算盡,心機深沉。可是這一切,為的是什麽?往小裏說,是為了打敗欒黨,收回外戚政權;往大裏說,是為了江山社稷,河清海晏。於公,他為的是天下百姓;於私,他也是為了能得到先生的心,為了姐姐盡早回京,為了送弟弟前往封地,為了能與林靖瑤母子團圓。可是天不遂人願,欒黨盡除,付出的代價,卻是他生母的性命。死後追封,無上哀榮,可是已逝之人,終究是再也回不來了。段明燭閉了閉眸。林靖瑤下葬前的那些日子,他滿腔的痛苦皆化為報仇的欲望,軟禁欒太後,調查欒家一切黨羽,查抄欒府,取締玄羽司。最終,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欒家終於倒台了。那段日子,是他即位以來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他耗光了精力,熬垮了身體,終於扳倒欒家。做完這一切,他終於累了。所有意義上的累了。包括這個皇位。朝堂上最大的阻礙已經被清除了,段明煜再怎麽說,也曾經被當做儲君教導了十餘年,他再不濟,也能當一個承平之君。畢竟無論如何,這個朝堂不會再出現第二個欒家了。他真的累了。可盡管如此,很多事情,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他還有十二萬燕梧鐵騎,有天下百姓,萬眾黎民,有他的先生……很多事情,不是一走了之能解決的。“主子一蹶不振,燕梧鐵騎就會一蹶不振;主子沒有鬥誌,燕梧鐵騎就會沒有鬥誌。”賀潯低聲道。“現在的大晟與北涼相安無事,可三年之後,五年之後乃至十年之後呢?若北涼再侵我邊境,這樣的燕梧軍,可還有一戰之力?”段明燭的手指微微蜷起,眼睛盯著大帳中的一個角落,皺起了眉。“更何況,燕梧軍或許隻是冰山一角,主子身為一國之君,朝堂中乃至天底下有多少人受到您的影響,這是無法估量的。”段明燭以手支頤,思考了很久。良久之後啞聲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阿姐還是先生?”第59章 奉天顏(一)賀潯遲疑片刻,低聲道:“皆是屬下肺腑之言。”段明燭未置可否,片刻過後,他微抿雙唇,說道:“你們是想用今天的這場比武告訴朕,若是朕一直這般一蹶不振,會牽連到更多的人,跟著朕一起消沉下去。”賀潯輕歎道:“所以無論如何,主子都要振作起來,為了燕梧鐵騎,為了大晟朝堂,更是為了江山社稷。”段明燭沒有看他,故意避開了他的視線。賀潯又補充一句:“主子若是能振作起來,想必沈大人也會很高興的。”“先生他……”段明燭垂下眼簾,沉默片刻,“這幾日,他一定對朕很失望。”“不會的。”賀潯急忙道。“即便如此,沈大人一向寬以待人,主子若是遷善改過,他定然不會過於苛責。”***不知為何,或許是軍帳裏不透風的緣故,段明燭總覺得心裏憋得慌。他走出了大帳,賀潯跟了出去。此時,外麵的風似乎大了些,轅門上插著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校場上的段雲岫遠遠望見大帳中走出來的兩個人,此時的段明燭已經換下了那一身比武穿的黑色短打,換上一身靛藍常服,遠遠看去,隻見他的身形挺拔修長,之前的頹然也一掃而空。段明燭徑直往馬棚走去,並沒有看段雲岫,而段雲岫卻趁機與賀潯對視了一眼,賀潯朝著她點了點頭,段雲岫得了示意,轉身跟副將說了幾句話,交代他繼續練兵,而她自己幾步走下校場,也走去了馬棚。段明燭挑了一匹戰馬,一踩馬鐙跨坐上去,轉頭看向賀潯:“朕出去走走,不必跟著。一個時辰之後回來,到時候直接回宮。”賀潯抱拳一禮:“屬下遵命。”隨後,段明燭握著韁繩,馬掉頭之後,他一夾馬腹跑了出去。段雲岫來晚一步,段明燭已經跑沒影了,隻剩下一個賀潯。“事情都解決了?”段雲岫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