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臨安引(二)沈扶並不會武,方才堪堪躲過那一刀,已是僥幸,然而如今利刃已經近在眼前,想要再次躲過這一刀,那是萬萬不可能的。然而下一刻,但聞“鐺”的一聲,似乎是一塊石子打在了刀刃上,那刀刃失了準頭,刺入了沈扶身側的樹幹上,一瞬間簌簌木屑不斷落下。沈扶抬眸看向麵前執刀之人,但見那人一襲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麵,完全看不出麵貌。隨後他偏頭望去,借著月色,看清了他手中的兵器。是墨翎刀。隻有玄羽司的人,才會使用墨翎刀。而玄羽司都指揮使欒青山,恰是欒太後的侄兒。萬萬沒有想到,欒太後將他趕出皇宮,卻並沒有打算輕易放過他,而是派了玄羽衛前來刺殺。他正在思索該如何逃脫,與此同時,幾道黑影一齊從樹林中竄出,手執明晃晃的白刃,同時刺向沈扶。沈扶倒是不知,想要刺殺自己這個不懂武功的文士,何必勞動這麽多人出手。四麵八方都是刺客,躲也無處可躲。沈扶心道,或許今日他即將命喪於此了。先前被段明燭困在養心殿,他求死不成,如今若是死在這裏,許是他命該如此。沈扶沒有再躲閃。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破空聲,羽箭從四處射來,夜色深沉,幾名刺客一時不慎,中箭倒地,另外幾人將箭擋掉,並紛紛機警起來。隨後,那些弓箭手從樹上飛了下來,他們拔出兵器,與那群刺客纏鬥起來。那刺客的頭目眸中一凜,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起了疑。很快,這片林子裏開始了你來我往的刀光劍影。沈扶並不知道是誰想置他於死地,他現在已經無官職在身,性命又值幾個錢?至於這夥出手保護他的人,他更不知道是何人了。沈扶正欲趁亂離開,那刺客頭目瞅準時機,一刀砍來,一聲刺耳的金屬交鳴聲,一柄長劍擋住了那墨翎刀。沈扶定睛一眼,一個身量高挑、黑巾蒙麵的人救下了他。雙方你來我往地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始終不分上下。見刺殺無法完成,最終,刺客頭目吹了一聲哨,幾個刺客訓練有素一齊縱身而起,隨後不見了身影。林中隻剩下了沈扶和那夥救他的人。待林子裏平靜下來,沈扶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朝著那人拱了拱手:“多謝這位俠士出手相助。”那人摘下了蒙麵巾,擺了擺手,笑道:“舉手之勞罷了,在下也是路過,不必言謝。”沈扶心道這麽多人穿著夜行衣蒙著麵,在他遭遇不測的時候瞬間出手相救,這豈能是路過?但是沈扶並未直接問出口,隻抬了抬眸,看向他。月色暗沉,看不真切,但他仍覺,麵前之人的容貌有幾分熟悉。他細想片刻,方才想起,對方長得竟然有點像白日間那個滿臉絡腮胡子、意欲劫色的大漢。隻是如今,他的胡子怎的突然沒有了?沈扶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打量了那人良久,實在是越看越熟悉,忍不住道:“敢問……我們日間是不是見過?”“啊?有嗎,我怎麽不記得?”那人故作疑惑,“閣下怕不是認錯人了吧。”“如此,那便是冒犯了。”畢竟白天那劫色大漢滿臉絡腮胡子,此人眉眼雖略有相似,但畢竟外貌不同,沈扶也不能完全確定二者是同一人。“看兄台一介書生的模樣,可是得罪了什麽人?這些人為什麽要刺殺你啊?”那人又問道。沈扶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得罪了當朝太後,被趕出宮後,又被其派人刺殺,隻得隨後敷衍了幾句,說許是以前不小心得罪過的仇家。那人笑了笑,也不在意:“原來如此。在下賀潯,相識一場,就當是緣分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沈扶並不想說,然而想到畢竟對方救了自己,他還是回答道:“沈扶,沈青硯。”“原來是沈兄。”賀潯拱了拱手,笑道。“不知沈兄要前往何處?在下看看順不順路,若是順路,便可以隨身保護你一程。”沈扶皺了皺眉。不知怎的,他越看此人越像那劫色大漢,便不想與他做過多交談,於是淡淡道:“不必了,並不順路。在下還有事在身,便先告辭了。”說罷,沈扶轉身欲走,賀潯卻急忙攔住他。“沈兄這可就不仗義了啊,在下怎麽說也救了你一回,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如何知曉不順路呢?”沈扶心下輕歎口氣,正欲開口,賀潯卻十分自來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必沈兄是住在前麵那家客棧吧?正好,我也住在那裏,你看是不是很巧?我就猜我們一定順路!”沈扶:……這一回,恐怕是擺脫了一群刺客,惹上了一個拖油瓶。***臨安是坪江府下設的一個小縣城,城中雖然也算是熱鬧,但畢竟地方小,行來過往的也沒多少人。沈扶一路走走停停,來到臨安之時,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在這半個月裏,沈扶本以為還會再遇刺客,但事實上並沒有。也有可能是因為有賀潯在身邊,所以那群刺客不敢再出手。沈扶還是認定他就是之前那個劫色大漢。賀潯卻始終不承認,一口咬定自己是良家子,潔身自好。在此期間,沈扶多次想擺脫他,賀潯卻仿佛一塊牛皮膏藥一般,怎麽甩都甩不掉。沈扶也無可奈何。這一日午後,沈扶走進一家客棧,準備隨便用點午膳,哪知,賀潯也走了進來,點了一壺酒和幾個菜,坐在了沈扶不遠處的一桌。沈扶忍無可忍,問道:“你我二人從前並不熟識,敢問閣下到底要跟我多久?”賀潯一臉無辜:“冤枉啊。你要來臨安,我也要來臨安。你累了要進客棧歇息,我也要進客棧歇息。怎麽能說是我跟著你呢?”沈扶見他簡直不可理喻,也不再理會。沈家就在臨安中,但是沈府也沒打算回家,而是去集市上買了香和祭祀用品,然後去了沈家祖墳,準備去祭拜父母。沈扶的父親沈簷是沈家庶出子,行二,有一兄一弟,都是嫡出。沈簷十六歲娶了原配安氏,結果安氏七年無所出,於是沈簷便納了安氏的陪嫁丫鬟淩氏。淩氏果然一年後給沈簷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便是沈扶。然而,淩氏坐月子期間,引來了安氏的嫉妒。安氏趁機在淩氏的飯食了下了毒,但到底是一介婦人,沒敢下太多,淩氏保住了一條性命,但是身子受了虧損,一病不起。事情敗露之後,沈老爺子做主休了安氏,但是由於淩氏出身低,且身子也越來越差,沈老爺子不願將其扶為正室,但是經此一事,沈簷也不願再娶,反而日漸消沉下去。多年過去,沈扶漸漸長大成人,沈老爺子也越來越年邁。突變發生在沈扶十二歲那年,沈簷帶著淩氏回鄉省親,途遇山匪,夫婦二人雙雙殞命,沈扶就這樣成了孤兒。沈家長子沈榕本想將沈扶收養過去,可是沈扶並沒有答應。三年後,眼見沈老爺子身子越來越差,過些時日,沈家家主之位恐怕就要易主了。按理說,沈老爺子一旦故去,沈家的財產便會由沈家長子沈榕、沈家三子沈桓以及沈扶平分。可這就引起了沈榕原配何氏的不滿。沈扶一個庶子的庶子,憑什麽還要分沈家的家產?趁著沈老爺子身子不好,何氏動了歹意,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沈扶趕出了家門。沈桓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跟他二哥也沒什麽交情,自然不會幫沈扶說什麽話。而沈榕本就懼內,默許了何氏做的一切。十五歲的沈扶離開了沈家,此後便開始四處遊學。三年後,坪江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沈扶拿下了坪江府解元。次年,他又拿下了會試的第六名,殿試的第四名。這些都是後話了。沈家根本算不上什麽書香門第,多少年以來,沈家隻出過幾個秀才,連舉人都沒有。彼時,已經成為沈家家主的沈榕又怎能想到,他沈家竟然出了一個進士。十多年沒回臨安,沈扶竟然不知沈簷和淩氏的墓什麽時候已經被遷出了沈家陵園,坐落在陵園外側。沈扶冷冷望著這雜草叢生的墳塋和殘破不堪的石碑,眸中沒有任何情緒。上了香之後,沈扶又在墳前站了許久,不知在思索何事。“你是誰啊?為何在我沈家的陵園?”恰在此時,一個嬌憨的少女聲音打斷了沈扶的思緒。他回頭一看,但見一個總角少女躲在樹後麵,露出了一個腦袋。沈扶注意到她方才口中的“我”字,隱隱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又是何人?”“我是沈凝。”那少女八九歲的模樣,藍布襖裙,腦後紮兩個辮子,還未長開,此時看上去,倒是十分乖巧可愛。沈扶雖然並不喜歡小孩子,可此人既是沈家的人,他便隨口多問了一句:“沈執是你何人?”“他是我爹啊。”沈凝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沈扶神色未改。這個答案並不出乎意料。當年,他剛剛離開沈家的時候,他的堂兄沈執也就是沈榕的長子還沒有娶親。十多年沒回沈家,沒想到他的女兒都已經這麽大了。不知為何,沈扶突然想起了段明燭。想當年他初入翰林,段明燭也才八歲。也是一轉眼的功夫,十多年便過去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沈凝仍然站在樹後,抱著樹幹看著他。沈扶本來就隻想給他爹娘上柱香就走,沒想跟沈家的人來往。可是看到他爹娘的墳塋雜草叢生,還被遷出了沈家陵園,又暗覺沈家人實在過分。他掃了一眼沈凝,淡淡道:“按輩分,你該喚我一聲堂叔。”沈凝似乎還是沒有搞清楚他是誰,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哦……”她似乎還有一肚子的話想問沈扶,但看著他清冷的神色,隻是咽了一下口水,到底還是沒問出口。沈扶也不再理會她,正欲轉身離去,沈凝卻突然在後麵喚了他一聲。“……堂叔。”沈扶止住腳步,沈凝蹬蹬蹬地跑過去,仰頭看著他,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他。沈扶垂眸一看,隻見是一塊油紙包裹著的糖。靜默片刻,他從袖中取了一件物什,贈給她作回禮。沈凝將那物接了過去,低頭一瞧,隻見是一根十分精巧的木簪,她不由眼眸微彎,仰頭看著沈扶:“謝謝堂叔。”沈扶眸中依舊是一幅淡然模樣,沒有再理會她,轉身離開了。***沈家在臨安雖然不算什麽世家大族,但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早些年沈家靠經商起家,還算有些積蓄,但是家中子弟念書不怎麽多,所以這麽多年以來,除了沈扶,連個舉人都沒有。快到中午了,沈凝跑回家中。府裏的下人們正在廚房中忙碌著,家主夫人何氏躺在貴妃椅上,在院子裏曬著太陽。沈凝手裏拿著那支木簪,蹦蹦跳跳得跑回家裏。“娘阿婆”何氏睜了睜眼睛,瞧見活潑好動的孫女,不由坐起身來,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凝兒,過來。”沈凝跑過去,站在她麵前。“阿婆,我娘呢?”何氏說:“屋子裏呢。你娘有身孕,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一會兒廚房做好了飯,你給你娘送去一份。”“嗯!”沈凝用力點了點頭。何氏正想躺回去,餘光一瞥,瞧見了沈凝手裏的東西。“手裏拿的什麽?”沈凝忙將那木簪舉到她麵前,臉上露出笑容:“是堂叔送給我的!”何氏皺了皺眉:“什麽堂叔,你哪兒來的什麽堂叔。”沈凝腦海中浮現出沈扶的模樣,歪著腦袋說:“可是那位好看的先生說,他是我堂叔啊。”何氏隻當她童言無忌,然而她瞧著那木簪,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變了臉色,突然間劈手將其奪了過來,下意識嗬斥了一句:“這是誰給你的?!”沈凝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壞了,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誰給你的!”何氏又厲聲問道。沈凝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聽到院子裏的哭聲,懷著孕的鄭氏從屋裏慌忙走了出來,抱了抱沈凝。“怎麽了,這是怎麽了?”鄭氏拍了拍女兒的腦袋安撫片刻,望向何氏:“娘!你這是幹什麽,有話好好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