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卿一驚:“你……你殺了朔月?”“殺?”謝昀古怪地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他那樣的人,我豈能殺他?這會兒傷口都痊愈了罷。”聽起來好像想再捅兩刀。嚴文卿欲言又止,最終岔開話題:“那你……來我家睡一晚?都這麽晚了。”“不必。”謝昀道,“我散散心,你回去吧。”嚴文卿沒留下。他到底是嚴府長子,背著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榮辱和性命,與他見麵已經極為冒險,謝昀亦不想讓他被自己連累。今夜他本不想與嚴文卿見麵。護城河上隻有薄薄的一層冰,似乎還能聽到暗處水聲潺潺。謝昀沿著護城河慢慢地走。他年少時被皇祖母壓製,謝從清打壓,日子過得艱難,便喜歡在護城河旁邊散心。似乎走著走著,那些煩惱憂愁也都隨著河水一去不複返了。他出宮的機會不多,每一次他都很珍惜。隻是如今看來,都沒什麽用。那些煩憂沿著數年歲月繞了一大圈,又隨著少時的波瀾流了回來,更加沉悶而激烈地拍打心房。撲通一聲,刀刃投入河水,蕩起一陣淡紅色的漣漪。一刀還一刀,算了結了吧?……謝昀閉了閉眼,不覺得痛快,隻有疲憊鋪天蓋地。他一直說自己不怨,不怪,說服自己朔月就是這樣的人。但哪裏能真的無動於衷,哪裏能真的把朔月當成陌生人?那是他孤單的生命裏第一個全心全意站在他身邊的人,縱然沒有自保之力,但依舊固執地用脆弱的羽翼為自己遮風擋雨。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朔月成了他的軟肋。在最悲涼無助的時候他想到朔月,在最想一死了之的時候他想到朔月。如果自己不在了,朔月的處境該如何?未來的皇帝會像自己一樣悉心對待他嗎?如果他又淪落到從前那樣該怎麽辦?靠著這股信念,他從太皇太後的算計裏,從親生父親的威逼利誘裏,從生母刺進自己心口的劍裏,從二十年的陰謀和齷齪裏、不為人齒的身世和血脈中撐了下來。甚至,一直以來,他還抱有幻想。他以為朔月有不得已的苦衷,以為朔月隻是一時想岔了,已經後悔了。以為經過這一段時間,朔月會想念他,會感到悔恨和抱歉,會離開謝從瀾重新走向他。是他錯了。原來,你真的從來沒有過一分其他的感情嗎?原來,那所謂的契約,永遠高於一切嗎?從前他不屑於問,認為這是小兒女之間的矯揉造作。也過分驕傲自滿,認為自己之於朔月全然不同。相逢,偏見,緩和,默許,直到心念動搖,交付真心。原來自始至終,一切情緒流轉真的都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朔月,那永生不死的小觀音,那端坐綿綿雲端之上、永遠柔和笑著的少年,自始至終都未曾改變。履行職責,看顧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僅此而已。而自己,隻是這漫長職責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或許百年千年之後,或許周朝覆滅之際,容顏不改的少年會站在昔日曾與自己漫步過的城樓上,偶然回憶起自己經手過的某一個遙遠的職責。“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當初不曾問出的問題,或許更大程度源於恐懼。那把刀會刺向自己,千萬次亦不會改。刀刃沉入水底,河麵早已恢複了平靜,那點淡紅血色已經無處可尋。第82章 瞞天過海自山林別院回宮的道路從未有今日漫長。照月堂門前,謝從瀾探究的目光落到朔月身上:“你的傷……”臉上斑駁的血已經擦拭幹淨。朔月攏了攏衣裳,朝他笑道:“陛下不必擔心。很快就會好的。”出事時,謝從瀾就在當場,自然看見了那些淋漓血跡,知道朔月受了謝昀一刺但也隻是如此。舊有的思維隻會讓他以為這傷口已將痊愈,他更知道朔月心緒鬱鬱。事實上,他自己亦是鬱鬱。目睹謝昀和朔月站在一起,縱使他們之間唯一的交流以刀刃為媒介,他仍舊忍不住嫉妒,心底最陰濕的角落泛起無能的酸澀。因此並不久留。目送謝從瀾離開,朔月呼吸慢慢急促起來。心口一直被刻意訝異的疼痛山呼海嘯般爆發,喉頭湧上一口腥甜,他終於支撐不住,傴僂著身體,咳出一口血。李崇一驚,匆匆上來扶他:“公子!”朔月搖搖頭,去擦嘴角的血,但那血卻怎麽擦也擦不盡,從嘴角、從胸口源源不斷地湧出。他竭力抓住門框,掙紮許久才慢慢站起身,被李崇小心扶到榻上。李崇是知道長生不死的,自打謝從瀾稱帝後,也見過不少次朔月這番模樣。是以雖然擔心,但也尚存理智,忙去取了朔月從前配的幾瓶丸藥奉上。燭火昏暗,錦被裹在身上,藏住了胸口湧出的血。他抬頭朝李崇笑笑:“沒事……睡會兒就好,你去吧。”自山林別院回來後,謝從瀾一直忙於政務,未曾見他,朔月亦一直未見林遐,隻是打著鑽研醫術的旗號,托李崇去太醫院領了不少藥材,一個人悄悄地養傷。照月堂一時藥香滿屋。不知是東方夫人的藥丸有效,還是朝露師父射出的那一箭起了作用,亦或是二者兼有,這傷口好得格外慢,朔月偶爾低頭看那猙獰的傷疤,隻覺得陌生這樣的傷痕從來不會如此之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體上。原來傷疤是這種模樣。他帶著一點陌生和新奇去觸碰傷痕,然後又用白布小心纏好,藏進層層衣衫之下,看起來便仍舊是那個長生不死的小觀音。在北境時,他亦曾為受傷的士兵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如今對象換了自己,做得倒也熟練。數日不曾出門,天氣漸漸回暖,屋簷上的冰雪滴滴答答融化,重新露出鮮亮的紅瓦綠簷。深夜無人,朔月又上了些傷藥,確認傷口在正常恢複,輕輕鬆了口氣今天還沒有死,值得慶幸。夜複一夜的寂靜中,他想到母親,想到朝露,想到長明族人,想到謝昀。而後忽然看見窗外玉蘭樹長出了新芽。春天要到了。群雁北歸之際,朔月跟隨謝從瀾去往蒼山行宮。晴空澄澈,草木萌發。春獵之際,皇親重臣齊聚,犬馬弓箭一應如舊,隻是投向朔月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的意味。朔月照單全收,隻是收了弓箭,任由飛鳥在天空劃過痕跡。去年紅衣鮮豔的少年,今日已經找不見蹤跡。昔日奉命言語挑釁的周廷山注視著朔月,目光複雜,卻不再說什麽朔月不曾再與嚴文卿一道進山林狩獵,時時跟在陛下身邊,自然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眾目睽睽,謝從瀾卻轉頭看向朔月:“朕記得你箭術極佳,去年能一箭射下最為矯健的紅嘴山雀,今日可要試試?”朔月愣了愣,應下來。隻是彎弓時,牽扯到了未愈的傷口,箭簇射出的那一刹那,他聽到輕微的崩裂之聲。撲通一聲,飛鳥落地。黃昏時分,眾人狩獵歸來,學百姓野趣,生起一叢叢篝火。朔月難得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林群玉。她身後遠遠跟著兩個婢女,低頭向謝從瀾行禮,神情恭敬而疏離,看不出昔日驕傲飛揚的模樣:“臣女見過陛下。”她與謝從瀾的婚事曾被在大殿上公然提起,而今卻好像被所有人遺忘了,隻是作為太皇太後最疼愛的晚輩,終日守在行宮、守在太皇太後的病榻之前。甚至今日也未曾著騎裝,像去年那樣拔得春獵頭籌。謝從瀾淡淡掃她一眼,隨口問了幾句太皇太後身體可好。對他來說,林群玉的存在隻會提醒他林遐尚未解決。不料眾人各自散去之後,朔月又遇到了林群玉。準確地說,似乎是林群玉在等他。月明星稀,篝火稀落,朔月送了謝從瀾回去,卻想起在篝火旁遺落了東西,便折回去取,不料卻看見了林群玉。她手裏拿著一團看不出模樣的草編,遞給朔月:“這是你的嗎?”上次相見已不知何時,如今乍然再見,頗有天翻地覆之感。“許久不見。”朔月接過編了一半的小龍,道了謝,卻注意到林群玉孤身一人,“你的侍女呢?”林群玉微微低著頭,篝火在她麵上跳出明滅的痕跡:“我崴了腳,打發她們去拿藥,這才能得空自己坐一會兒。”她沒有理會朔月“傷勢嚴重嗎”的問題,隻是謹慎地四下環顧,確認無人後重新看向朔月。潑墨般的長發垂落,擋住小半張麵孔,絲絲縷縷的,像是蒙了一層黑色的陰翳。“你大概也知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行宮,照顧姑祖母。”林群玉掙紮了許久,終於低低說出口,“他們都說,表哥是被狄人行刺而後失蹤,但我總覺得真相並非如此。”朔月靜靜地聽著,原以為林群玉會問謝昀的消息,本已打定主意糊弄過去,卻又聽她低聲說道:“尤其是,我每每回家,見到父親時,總覺得有些古怪。”朔月微微一頓:“古怪?”他自然知道真正的林邇已經死去,如今林群玉的父親、林氏的家主,是林邇的同胞兄長。換了一個人,縱然容貌再像,麵對朝夕相處多年的子女,也無法做到一模一樣。“這些時日,對著父親,我常常覺得陌生。不說那些衣食小事,便是對我的態度……”林群玉道,“父親自然是疼愛我的,與從前一樣,甚至他要我嫁給謝從瀾,我也能理解,他一心為了家族的榮耀。可……”見朔月神色怔怔,林群玉苦笑著停下:“這些時日變數太大。我沒有人說這些話,想來想去,卻最想見你你隻當我說笑罷了。”篝火沒有新柴,漸漸跳躍不動,少女憂鬱的麵龐也漸漸暗下去。家中有異變,她敏銳地察覺到,卻還要一直一直生活在林遐的掌控之下,無力探尋真相。隻是事關重大。朔月隻能道:“林相或許有自己的思考……你多慮了。”“或許吧。”林群玉搖搖頭,不再說什麽。眼見為她取藥的侍女快回來了,朔月就此告辭。行宮中,林遐分到的宮殿僅次於天子,自是一番奢華。“群玉回來了。”林遐微笑道,“聽下人說你傷了腳,可好些了?”林群玉恭聲應道:“多謝父親關心,已經好多了。”“那便好。”扮演一個好父親,對於林遐來說是種新奇的體驗,謝昀沒給他這個機會,林群玉卻出現得恰到好處。對著美麗恭順的女兒,他頗覺滿意,於是更加慈愛純然:“你是為父的親女兒,為父自然關心你。與陛下的婚事,你若不願,便算了。”林群玉訝異地看向林遐:“父親……”林遐點頭微笑:“為父隻要你舒心快樂。”最初要她嫁與謝從瀾是他,如今隻要自己舒心快樂的又是他,林群玉默默無言,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覺再度浮上心頭她所了解的父親,素來以家族榮耀為先,同姑祖母一樣,致力於讓她、讓林家的女孩成為大周代代的皇後,如今又是怎麽了?“這些時日,你一直留在行宮。”林遐話鋒一轉,“你姑祖母如今怎恢複得怎麽樣?”“姑祖母還是老樣子,一直未曾醒來。”林群玉沉聲道,“女兒有一事不明,不知父親可否解惑?”深夜四下無人,朔月鬆鬆披著外衣,靠著床頭想事情。林群玉或許已經發現朝夕相處的父親換了人,但又不知真相,對一切無能為力,隻能借春獵的契機隱秘地提醒自己,是心中苦悶找人排遣,還是想借自己尋求謝從瀾的幫助?桌上的燭火慢慢燃著,卻映出窗外一道剪影。“誰?”朔月一驚,第一反應卻不是拔刀,而是攏緊了外衣,藏住繃帶和繃帶下的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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