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放下袖子,默默不語,心中漫上同等的悲傷和茫然。東方夫人卻回頭看向謝昀:“謝謝您……我知道您一直待他很好。”這不是以朔月的不死為自己的長生做踏腳石的人,方才朔月毫不避諱的表現也證明了這一點。東方夫人訴說這些年經曆的時候,謝昀一直靜靜坐在一旁,冷眼看這對久別重逢的母子互訴衷腸,一麵自嘲一麵諷刺,千萬想法藏在心中,全當自己是個透明人傳說中能藏密信往來、陰謀詭計的密道裏隻有一個女人,於他來說並無太多價值。此刻被她叫住,麵色依舊冷漠,愈發想離開。東方夫人站起身來,朝謝昀深深一揖:“他自小沒有父母在身邊,全仰仗您悉心教養。做了不對的事情,或許也並非出自本心,還望您多加寬宥。”她語氣恭敬,句句落在實處,顯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自己和她的寶貝兒子之間發生了什麽。既然如此,那便更沒什麽好說的了。朔月怔怔的神色中,謝昀漠然側過身去。他不受東方夫人這一禮,慢條斯理地駁斥:“夫人誤會了,我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麽關係。”縱使東方夫人再怎麽循循善誘,謝昀亦絕口不提陳年往事,更不給她什麽調解的機會。東方夫人如何看不出謝昀的想法?她心中愈發歎息,但知趣地沒有再提此事,而是換了話題:“林遐似乎在易州豢養私兵,你們一定要小心他。”朔月一時睜圓了眼睛:“豢養私兵?”東方夫人娓娓道來:“我在易州時,曾見過一隊人馬,隻見那些人盔甲齊備,不是尋常家丁,那日住店時,便有麵孔看著眼熟,似乎還是易州那些人當然,這也隻是我的猜想。”說話間,時間已過去了許多。東方夫人一直緊緊地盯著朔月,盡管那張麵龐與自己如此相像,可她卻仿佛怎麽看也看不夠似的。炙熱的蠟油堆了許多,漸漸滴落到銅燭台下麵,積聚成小小的冷卻的一團。東方夫人猛然一驚,大夢初醒般站起身來:“林遐……林遐應該要來了,你們快走。別讓他們發現你在這裏。”她匆匆挪開視線,語速快起來:“林遐若是走密道怕會撞上,你們從這邊正門走……他派人送飲食都從這裏走,你們悄悄出去,千萬小心。”被母親溫涼的掌心抓著手臂推搡著進了門,朔月又回頭道:“我會救您出去。”夫人搖搖頭,沒有說什麽,隻是又催促他們早日離開,安全為上,在朔月沒看見的地方,眸中掠過一絲悲涼。那一點異樣情緒沒有被朔月捕捉,卻原原本本落進了冷眼旁觀的謝昀眼中。遙遠的東方露出魚肚白,星月漸漸隱入層雲,這漫長的一夜終於露出了尾巴。小門打開,熹微晨光中,紅嘴山雀撲棱一下飛去了天空。有生之年,即使巢穴碎成齏粉,它大概也不會再找人類幫忙了。第77章 起火長生門長長的樓梯下,朔月步伐匆匆,正欲上樓,卻遇上了林遐。還好,時間不算太晚。瞧見朔月,林遐有些意外,來來回回打量著完好無損的少年:“出去了?”“剛醒不久。”朔月坦然道,“陣法出了問題,我見大人不在了,正要去找大人去哪了?”“陣法多變,一次不成功也正常,這次就先到這裏罷。”林遐一幅通情達理的模樣,引著朔月向外走去,冷不丁道,“見過他了?”朔月惑然回頭:“誰?”林遐盯著他半晌,搖頭笑道:“沒什麽。”“莊園裏一直有侍衛巡查,我已告知他們今日你會來,隻怕他們不認得你,反而衝撞了。”朔月和林遐一起往外走去:“倒是沒見過。”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莊園門口,門前停著一輛馬車,車夫見到林遐,立刻恭恭敬敬下車行禮,看都沒多看朔月一眼。林遐笑道:“知道你還要回宮,馬車已經給你備好了,路途不近,馬車也還算舒適,可以休息一會兒。”何止是“還算舒適”。朔月搖搖頭,道:“不知林大人可還記得與我的交易?”“那是自然。”車夫識趣兒地駕車離開幾步,林遐卻從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遞給朔月,“前些時日我已經派人去找你的母親,奈何去晚了幾步,隻找到一枚落下的香囊。”那是一隻不算特別精巧的香囊,在集市上隨處可見,幾文錢便能買到一隻。朔月不接,淡淡道:“無憑無據,便是林大人街頭隨便買了個香囊送我,我也不知道。”林遐像是早知他有此一問,將香囊翻過麵來給他看:“這香囊上的繡紋,你可認得?”香囊正麵是再尋常不過的花鳥紋樣,可是背麵不起眼的角落處,卻繡著一條金色的銜尾蛇。這銜尾蛇出現在每一個擁有不死之身的長明族人心口。見朔月愣愣出神,林遐了然一笑,略微強硬地掰開朔月攥著的手,將香囊塞進他掌心:“不信我也無妨,我正派人繼續搜尋你母親和族人的蹤跡。五日後你再來此地,我必然讓你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天邊漸漸露出一絲魚肚白,身後的巍峨莊園在天光中漸漸顯形,卻再度沒了人聲。隻有無窮無盡的黑夜才能容納這荒謬的長生一夢,到了白日便關門閉戶,藏起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香囊藏在掌心,謝昀早已經不見蹤影。馬車搖搖晃晃,將偌大莊園落在身後。朔月靠在柔軟的車壁上閉上眼睛,倦怠如潮水般襲來。回宮的第一件事是去見謝從瀾,將山林別院中發生的事情告知他自然,略去了謝昀和東方夫人的部分,隻提及了易命陣法,又說偷聽到林遐與手下的對話,提及了走私販賣、所得銀錢聯絡官員、豢養私兵一事。病榻上,謝從瀾斂眉,道:“果然如此。”“一路辛苦。”將一應事項布置下去,他重新看向朔月,拍拍他的手,“有勞你了。”整個慶元宮都氤氳著苦藥氣息,謝從瀾的臉色亦實在蒼白,即使下一刻便國喪看起來也合情合理。朔月蹙眉道:“陛下身體還好?”“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謝從瀾一幅無所謂的模樣,倏爾又笑道,“擔心朕嗎?還當你巴不得朕早日病逝呢。”這話很是嚴重,輕飄飄的一句話,不知要讓多少大臣汗如雨下抖若篩糠,隻是朔月仍舊跪坐榻前,安然道:“陛下是明君,我自然希望陛下長命百歲。”這是真心話。或許是年紀更長、蟄伏更久的原因,他比起年少意氣的謝昀更懂得徐徐圖之的道理。而從個人的情感上來說,他又沒有謝昀那麽重感情,病弱之軀下是與外表不符的冷硬心腸和殺伐決斷。縱使謝從瀾有再多私心,但他是個很好的皇帝。這一點毋庸置疑。縱使自己後悔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他也不會為了一己私念,希望一位好的皇帝早日病逝。朔月平靜地回應著謝從瀾探究的目光。很久很久以前,他與謝昀擬定過新的契約。遵從契約,不僅僅是用不死之軀保護皇帝,無條件服從皇帝的命令,亦要守護大周海晏河清。如果來日的皇帝亦如謝從清那般荒唐的話,他早已折身離開。縱使悔恨,縱使難過,縱使懷念,縱使朦朦朧朧意識到愛但在自己不知哪一日將要終結的生命裏,他想給自己的宿命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深夜時分,諸多瑣事縈繞心頭,他睡不著覺,撫摸著從林遐那裏得來的香囊,在月光下注視著上麵的銜尾蛇圖案。這真的是母親所繡嗎?山林別院中,母親對自己的想念和關懷有幾分真幾分假?應該有幾分是真的吧,否則為何要繡這樣一個帶著明顯紀念意義的香囊呢?……五日後黃昏,一輛馬車再度停在了西角宮門前,朔月再赴山林別院。馬車駛出熱鬧人群,向著西郊山林而去。目的地越來越近,想到即將再與母親見麵,心跳不由得加快。他撩開簾子向外望去,想借冷風散一散焦慮,瞳孔卻驟然一縮西郊橘紅的斜陽下,飄起了入雲的濃煙。一道灰黑的長煙割裂暮色黃昏。背後起火的是自己耗費重金建造的莊園,林遐看起來卻毫不著急,一身玉白雲紋錦衣不染纖塵,沒事人一樣站在大門前顧盼,恨不能當場作畫一幅紀念此情此景。“朔月來了?”他轉身看向朔月,不無遺憾道,“起火了……看來咱們要換個地方了。”朔月一顆心砰砰的跳:“為何……會起火?”山林別院的火燒的正旺,一時連積年的冰雪都要點燃。林遐答得簡單:“冬天還沒過去,天幹物燥,起火再正常不過了。”“隻是可惜了我這座院子……花了不少力氣修葺呢。”朔月心中一沉:“不救火嗎?”“起火而已,燒的都是金銀俗物,何況這山林幽深莊園廣闊,若是派人救火定有傷亡,那些黃白之物,哪裏有人命重要。”林遐答得理所當然,順帶自得地收獲了一眾手下欽慕敬佩的目光。“不愧是林大人”“林大人雖官居高位,但愛民如子,更是將人命看得重於泰山”……零零總總一番吹捧,不偏不倚全都落進朔月耳中。朔月蹙眉,語速飛快:“若是火勢不停,豈不是要燒毀整片山林?屆時火勢蔓延到附近的山林和村莊,又該傷亡多少?”“有道理。”林遐摸了摸下巴,這才指揮手下人去附近救火,不忘細細叮囑“千萬小心自身、不要被火傷到”,又許諾了凡是不懼危險往莊園救火者皆賞銀百兩,一時眾人讚歎不絕於耳。人心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不錯。林遐滿意地點點頭,正要再發表幾句感言,卻忽然發現身旁的少年不見了。就在剛剛,那一道黑影隨著救火的人群一起沒入幽黑山林之中,是往莊園深處去了。也是最初起火的地方。這是……著急了?林遐望著朔月匆匆遠去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長。大概是已經見過了。【作者有話說】一會還有一章。第78章 回家吧與東方鳶初次見麵時,是在易州。林遐雖然一直在尋找長明族人的蹤跡,但找到脫離長明族的東方鳶時,卻並沒花費太多功夫無他,那張麵孔實在與深夜太過相似,但凡見過一麵的人便很難忘記。對於他的出現,東方鳶很是意外,並且流露出了被抓之人應有的恐懼和慌亂但對於林遐這樣見慣偽裝的老狐狸來講,演技還有待提升。有關朔月的身世,東方鳶已經對他說過一遍,說辭與對朔月所說的一般無二。但有些細節,還是瞞不過林遐的眼睛。她與自己說著母子團聚,心中卻似乎另作他想。那麽,一個母親苦苦尋找多年不見的孩子,卻不是為了母子團聚,那她到底想做什麽呢?他放任這場火起,也實在是心中好奇心作祟。……遠處看著濃煙滾滾,但莊園甚大,火勢卻並不十分嚴重,救火之人來來往往,朔月朝著目標奔跑,一步不敢停歇。有人發現他似乎是張生麵孔,試圖將他喊住:“哎,你往哪去?”身邊人推搡他一把:“你看不出來?當然是去救火了,那邊的火燒得最旺……”“這是為了銀子連命都不要了……”林遐早先已有吩咐,但凡入莊園救火者皆賞銀百兩,同樣的銀子,又何必進火勢最旺的地方冒險?是以四處火焰皆微弱下來,隻有那一處還烈烈地燒著。閑言碎語都被風裹走,朔月這次沒走假山中的通道,而是走了門,大步進了東方夫人所在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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