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幾個皇子和王爺,謝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這樣濃烈奪目的長相。朔月被這個念頭震得渾身一激靈,忽而有聲音傳來:“微臣來遲,還望陛下恕罪。”循聲望去,入目是一雙鋒利的眉骨。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丞相林邇。謝從瀾溫和抬手:“林相政務繁忙,近日又臥病在床,朕豈會怪罪。”兩人又笑著客套幾句,起身之際,林相向他投來了目光:“許久不見,朔先生一箭射殺北狄法師,除了長生陰謀,當真是天縱英才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先生賜教。”“大人是想問,在此之前大法師是如何瞞過眾人,做出此等刀槍不入的假象嗎?”這也是眾人都關心的話題。在此之前,朔月也與謝從瀾談過。他未將朝露的真實身份告訴謝從瀾,隻說那大法師長生是假,與阿岱合謀篡權是真。大法師本身身體強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傳的丹藥相助,與楚靜瀾打鬥時刀槍不入的神跡亦是借助丹藥恢複。阿岱挑選他做了所謂的神明,偽造長生不死的奇跡,贏得狄人信服,動搖大周軍心。“原來如此,狄人當真狡詐。”林相聽罷,微笑著頷首,“若真有長生不死,也該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對。”朔月微微一頓。林相年近五十,濃眉如劍,目若朗星,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風流英俊。但是似乎有什麽改變了。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與林相有過一麵之緣。林相多年來高居廟堂,老成謀國,看人看事都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對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隻螻蟻,全然不放在眼裏。但如今,他的目光卻有一種熟悉感。比謝從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膩。觸碰到他的目光的時候,仿佛無數隻黑的白的黃的手一齊纏上他的身體,將他拉向深淵的最深處。隻有知曉長生並且渴望長生的人,才會流露那樣的眼神。這是朔月的第一反應。當夜,他出了一趟宮。謝從瀾從不幹涉他的日常行動,隻是問他今日過的開不開心:“若是不喜歡這種場合,以後便不去了。”九五之尊簡直可以說是低聲下氣,而這便幾乎成為常態。他問:“陛下不問我去何處嗎?”“若你想說的話。”謝從瀾抬手,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經做過這個動作無數遍。這動作謝昀從前也常做,偶爾還罵他兩句。如今對象換了謝從瀾,朔月反倒有些不適,但還是順從地站住不動,任由謝從瀾為他整理了衣襟:“多謝陛下。”注視著朔月漸漸遠去,謝從瀾常年掛在嘴角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嘴上說著隻為契約,但心裏還是掛念著那個人吧。深夜時分的萬壽庵,秋雨秋風打得竹林瑟瑟。朔月站在萬壽庵外,躊躇不前。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到這裏來謝昀退位失蹤,但慧雲夫人仍舊是謝昀的生母,一應待遇如常,無人敢怠慢半點。難道他當真以為,那一星半點容貌上的不同,能夠證明什麽嗎?那未免也太可笑。朔月原地靜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直到寂靜的萬壽庵中,響起尖銳的碎裂之聲。第61章 二十年前的舊事半個時辰之前,林相正在府裏聽美人彈琴吟詩,正瀟灑自在,隨從卻遞上了一封來自萬壽庵的信。送信的是個帶發修行的婢女,這麽多年也沒有改名,似乎還叫什麽琴心,還有幾分當年的秀麗模樣。琴心垂著頭:“我家夫人說,多年未見,請林大人往庵堂一敘舊情。”庵堂裏那個女人有很多個身份。是帶發修行的慧雲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謝昀的生母,亦是昌寧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儀。他們已經有二十年不見了,如今卻又送信來,打的什麽主意,實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裏是這樣。一個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著。總是想借著昔日舊情攀攀關係、搏搏富貴的。二十年前,他還是林氏大公子,風流倜儻,冠絕京城,周令儀就像京中所有閨秀一樣對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為天子妃嬪,這份私情也未能收斂,反而愈演愈烈,最後還瞞天過海,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為保全他和林氏,決意殺她滅口,奈何她乖覺得很,孩子一生下來便打著為國祈福的名頭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過一劫。倒是留下的那個孩子,後來又被姑母帶在身邊教養,不過這是後話了。想到這裏,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傷,有些心有餘悸非要搞那麽激烈的一出,一點不懂見好就收,實在不像自己的兒子。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後,同胞弟弟林邇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遠離了京城,近日才回來。她孤身一人,一邊被姑母壓著,不得進宮享福,一邊又好麵子,不敢告訴謝昀實情,打著清修祈福的名頭,獨自一人在庵堂裏窮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懟?直到那場深夜宮變戳破了事實真相,她也沒什麽好瞞著的了,便給自己寫信,想靠著當年春風一度的情分、誕育子嗣的功勞,再博一番富貴。女人不都是這樣?哪怕是姑母那樣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一輩子困在家族和血脈之間不得自在。林相迅速對前因後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記了那個孩子的誕生是出於他的強迫,而非他與慧雲夫人情投意合的產物。他自幼便是天之驕子,京城數一數二的富貴公子。區區一個破落伯爵家的小姐,當然不可能不為自己傾心。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為心中掛念的男人隻有自己。當年是,如今也是。林相是聰明人,聰明人往往會過高地估計自己,而忽略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情。比如,為什麽慧雲夫人沒有死?十月懷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雖囿於家族,不能說出真相,不能鳴冤殿堂,但,死,死還是很容易的一條白綾,一把匕首,一瓶毒藥,片刻之間就能脫去塵世束縛,遠離這些苦難。所以,為什麽呢?是在等自己回來嗎?慧雲夫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活著。隻有活著,才能複仇。任誰也想不到一個閨閣女子能有這麽大的力氣。匕首越逼越近,慧雲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發絲都在劇烈顫抖,使出全部力氣逼向眼前人。庵堂裏,風動竹葉,滿堂草木沙沙作響。月亮像一隻沒有瞳孔的銀色眼珠,搖曳的樹影是妖怪張大的巨口,要從嘴裏吐出吃人的惡魔。庵堂的門緊閉著。金身佛像一塵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著這一場鬧劇,慧雲夫人鬢發淩亂,手中卻持著匕首,眉眼間沉寂了二十年的歲月塵埃化作出鞘的鋒芒。林相是自信的,以至於他麵對慧雲夫人的匕首時,第一反應不是惱怒,而是詫異。他微微側頭,任由刀鋒在頸項上擦出細細血痕,笑道:“令儀,一別二十年,怎麽上來就動手?”周令儀,已經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喚過她的名字。“這些年在京城不好過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來了,你也能過好日子了,為何又要鬧呢?”“林遐。”慧雲夫人平靜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以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雲夫人的聲音透出一股狠絕,“不料上天又給我一次殺死你的機會,我不敢不好好把握。”“殺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沒想到,一別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氣了。”匕首下,他終於隱約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約是深夜和酒、掙紮和不願。可惜的是,縱使這份悲憤和怨怒積攢了二十年,敵不過便是敵不過。她眼前的這位,在南羌國尋長生二十年後歸來,仍舊以不可阻擋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邇,將謝昀逼得棄宮而去,瞞天過海成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匕首被慢條斯理地握住,朝著相反的方向襲來。慧雲夫人歎了口氣,平靜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卻在此時,一道寒光疾掠而來。月光將影子拉得很長。滿地顫抖蕭瑟的黑色樹影中,站著一個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發,精準地打掉了林相持著的匕首。他看向那站在慧雲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你不是林邇。”朔月說道,用的是篤定的語氣。隻有知曉長生並且渴望長生的人,才會流露那樣的眼神。【作者有話說】短短的一章。這周一萬五的任務,接下來會連續更新。第62章 帶你回家京郊有座廢宅,素來有鬧鬼的傳聞,因此人跡罕至,主人家也荒廢不理。隻有少數人知道,這座宅子荒蕪鬧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打開書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條通往地下的小路。那裏隻有一間牢房,牢房裏如今也隻有一個囚徒。朔月低垂著頭,鬢發散亂,看不清形容。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他手腳都縛著鐵鏈,能活動的範圍不過方寸之間,黑色的衣裳浸著深深淺淺的痕跡,是早已痊愈的傷口留下的記憶。在這種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動作就是抬起頭來,望一望頭頂的窗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囚牢裏,這一扇開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時分也隻能透出幾絲若有若無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過的饋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