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每天都想念謝昀,提筆想給謝昀寫信,但畢竟身處敵營,能向楚靜瀾傳遞消息已是危險至極,又豈能再做此等冒險之事。於是隻好擱筆,對著白紙發呆。不知謝昀此刻在做什麽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頑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爺們還聽話嗎?他同林小姐怎麽樣了?他知道雁城打了勝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嗎?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樣想念我嗎?朝露冷眼看著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筆敲他的額頭:“就這麽想他?”朔月不知道為什麽想念謝昀還需要理由當朝露問起時,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想念謝昀,保護謝昀,已經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睜開眼睛、傍晚進入夢鄉那樣自然寧靜。隨著時間流逝,長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漸模糊,而那個人卻一日複一日地清晰。朝露頭也不抬地寫著什麽:“我還以為是為了那勞什子契約。”朔月頓了頓,並不肯就這麽拋棄自己堅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這些都是一樣的。”“一樣?”朝露終於抬頭,目光直直看過來,“謝從清待你好嗎?你也想念他?你也會這麽對待未來的皇帝嗎?”他語速快,朔月沉浸在書裏一時沒聽明白,惑然反問:“您說什麽?”朝露欲言又止。其實他更想問,如果謝昀不是皇帝了,你還會這麽對待他嗎?這些時日,朔月對於“陛下”的執著,似乎已經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換了人呢?但看著朔月,他還是沒有問出口。這個問題不該他來問。當然,或許事情也沒有到那麽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裏糊塗地過一段快樂日子也不錯,就像這二人之前一樣。朝露搖搖頭,道:“手伸過來。”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卻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刀,照著他掌心割下去。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識要收手,刀卻一直牢牢按著,直到流出的血聚滿了一個瓷碗,傷口才被允許痊愈。他痛得眼淚迷蒙,隻聽朝露雲淡風輕道:“最近有點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作者有話說】朔月出國讀了半年研。ps:北狄章節還有一兩章就要結束啦。第57章 你會終結我們的痛苦於破敵一事,朝露有自己的打算。深夜寂寂。王宮別苑中,朔月詫異重複道:“假死?”“是。”朝露道,“阿岱所仰賴的神跡,無非是我的不死之身。若我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去,奇跡不攻自破,他自然討不到好。”朔月愣了愣。“你是我的弟子,行此事更有說服力。你殺死我後自可向世人宣告,我是奉阿岱之命行騙的騙子,所謂長生之術隻是一個招攬信眾的幌子,過往種種奇跡不過都是精妙的騙術。你不忍心再欺騙世人,所以殺了罪魁禍首。”朝露想了想,又道,“或者,‘神明收回了對北狄的祝福’會不會更好?”他對自己的說辭很是滿意,對朔月的沉默有些不悅:“怎麽不說話?”朔月晃了晃神,開口道:“那……我要怎麽殺死您呢?”朝露早有準備。他取出一條木盒,從中取出一支箭。通體灰白,細看卻透出絲絲血色。……血似乎很新鮮。“這箭……”朝露頓了頓,“有年頭了,也算有點紀念意義,就它吧。”“屆時我會出現在城門上,你隱藏在人群中,用它射中我。”朝露撫了撫暗褐色的箭頭,對著自己的心髒比了比,“就這兒……你箭法可以吧?”他垂下淡色的睫毛,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注意瞳孔中一閃而過的瘋狂和期冀。朔月看到了,但他沒說話。直到從朝露手中穩穩接過這支箭,他才輕輕問道:“這是……我的血嗎?”“屆時……”朝露話未說完,乍然止住。在他的不語中,朔月握住箭身,慢慢地發力朝露眼瞳一縮,卻篤定他不敢做什麽,仍舊自持不言。朔月亦不語,隻是繼續用力,白淨的手捏住褐色的箭簇,彎曲出令人心驚的弧度。似乎有碎裂的聲音傳來。“……”朝露神色變幻,終於在箭簇即將折斷時歎出了聲,“……從什麽時候開始?”無聲的威脅立刻停了下來。朔月仍舊握著箭,盡管剛剛還威脅了一番師父,語氣和神態卻依舊一如既往地乖順:“從……一開始?”朝露沉默了一下,顯然對自己被識破的事情很是不悅。他活了太久,見過太多人和事,傲慢與睥睨融進骨血,成為與生俱來的存在。結果為王是他奉行的宗旨,編造謊言和計謀成為他最不屑於做的事情何況朔月看起來又這樣天真單純,一句話便能被騙得團團轉。西北大漠白日灼熱,晚上卻冷下來。“其一,阿岱不讓您見同族,又怎麽會允許我留在你身邊?這難道不是一種放虎歸山?”“其二,您提到長明族時滿是不喜,可又說是為了族人才受到阿岱挾製,未免有些矛盾。”“最後,如果要假死,應該有很多辦法,為何非要我來殺死您呢?如果隻是假死便可脫身,那何必修築祭壇、吸引族人的注意?何況,這好像對救出長明族用處不大。”朔月靜靜道,“您可能沒注意,您如今……不怎麽提長明族了。”明月藏在濃雲之中,呼號的風聲將低而輕的聲音卷進寸草不生的荒漠深處。這或許是朝露頭一次認真打量朔月身形纖長,五官秀麗,立在大漠中,宛如風沙塵埃中憑空開了一枝江南水鄉的桃花,看似格格不入,卻隻有仔細看,才能看見那桃花本就紮根在貧瘠荒野。他一時不知說什麽,生硬道:“你家陛下看到你這麽聰明,應當很欣慰。”這話倒像誇讚。朔月仍舊靦腆地笑:“那我問什麽,您答什麽?”朝露不置可否。朔月的目光落在泛著光澤的箭頭:“這根箭射出去,您會真的死去嗎?”朝露的不語給出了答案。雖然早已有猜測,但朔月心頭還是狠狠跳了一下。他繼續問道:“殺了……您之後,我會發生什麽嗎?”琥珀色的眼眸凝視著他,聲音中帶著絲絲縷縷的悲憫:“你會終結我們的痛苦。”箭簇靜靜放在桌上,發出寒冷的光。……眨眼間一夜過去。白日裏的公主府中,烏檀盔甲齊備,手中把玩著一支箭,箭尖在燭火下閃爍出冰冷的光。“殿下,聽說阿穆爾閉關了。”副將俯身道,“阿穆爾常常與大法師談到深夜,昨夜亦是如此,師徒二人相談甚歡,於長生之術頗有心得,便閉關修行。”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來說,倒不算十分離奇。隻是……今日阿岱便要率領大軍直奔峪州,誓要從周人口中奪下這塊肥肉。阿岱近日雖有折損,卻依舊憑著過去的戰功和大法師的輔佐,從父王那裏得到了領兵出征的權利,卻由她留守王城、不得建功立業,如何不憋悶?在這關頭上,大法師必定跟隨阿岱而去,可阿穆爾卻突然閉關……烏檀眸中精光一閃:“到底是周人……隨我去看看。”北狄大軍即將開拔。朝露立在宮門前,最後一次看向這座生活了數月之久的王城,看向那個原本屬於朔月、但如今已經空空如也的位置,長長歎出一口氣。世上壽命本是永恒定數,隻是天賦運氣不同,有人壽命綿長,便有人幼年早夭,都是尋常天然之事。卻有貪婪之人妄求長生,將這定數肆意分散,使得長明族成為如今的混亂模樣。而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將混亂的指針撥回原處。他重新掛上淡漠高遠的笑意,朝大踏步走來的阿岱施禮,恰到好處掩住眸中一點輕蔑。朝露遙遙望向墜向地平線的落日。他曾在過往幾萬個黃昏中,幾萬次見到這樣的落日,而今終於有機會,可以與這落日一道墜入地平線。天黑了。趁著夜色,北狄軍馬朝著峪州奔襲而去,戰馬成片踏過廣袤土地,土地震顫著發出大戰在即的宣告。峪州近百年的城門巍然屹立,靜靜等待著來自北方的不速之客。而就在這樣緊繃的氣氛中,白水城西門外,一戶人家的柴房中卻鑽出來一個黑色的人影。本該閉關的朔月著一身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麵前是叢生的密林,他回頭望望高聳的城牆,確認自己已經從朝露所說的地道鑽出了白水城,旋即牽上馬,頭也不回地朝南麵奔去。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周雁城。陡然間,黑暗中閃出一片火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發暈。火把分作兩列,烏檀自其中緩步走出,笑吟吟的:“聽聞大法師的親傳弟子昨夜開始閉關,怎麽這麽快便出關了?”盡管是六月,漠北的夜晚依舊浸著絲絲寒意,城外人影漸稀,夜深月沉。朔月背著雙手被縛,順從地跟在烏檀身後,向著峪州前去。從朝露那裏得知部分真相後,他便準備回雁城去與楚靜瀾等人商談破敵之策。朝露對外宣稱他閉關不見生人,實則告知了他這一條出城的密道,讓他趁夜色離去。如今看來,卻並沒有瞞過烏檀。不過,倒也不是全無好處。月亮時隱時現,照出烏檀陰冷的神情:“想不到大法師親傳弟子,竟是周軍細作。”朔月避而不答,月色下麵龐如仙靈般秀美。隻是仙靈出口的話卻不怎麽動聽:“聽聞北狄大軍往峪州去了,怎麽殿下如今才動身?”看方向,他們正在往峪州去。烏檀不願留守王城、將功勞拱手讓於阿岱,抓了自己便是去峪州的最好理由。名為大法師親傳弟子,實則為周人,明麵上閉關,實際上趁夜色出城,如此行徑,不是細作是什麽?身為將軍,抓住了潛伏在身邊的細作,自然要將他帶去戰場叩開周軍大門,依照烏檀不信長生的架勢,最好還要將他與朝露的長生一並拆穿,讓阿岱顏麵無光、乖乖讓位。兩人走在最前麵,低聲的交談傳不到身後的士兵耳中畢竟在眾人眼中,他如今還是北狄受到上天賜福的某種象征。朔月不動聲色地將舌下壓著的丹藥咽下。也就是此刻,烏檀手腕一翻,長刀掠過他的麵龐:“聽說你得了大法師親傳,如今不死不滅如今,也讓我見識一遍。”“這是我配製的藥,可延緩傷口痊愈,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朝露將藥交給他時如是說道,“十二個時辰內起效,之後便可恢複如初。”刀順利地刺透皮膚。片刻之後,傷口依舊流著血,未見痊愈,滴滴答答地融進黑色衣衫,全然不複昔日宴席中七竅流血而複生的神明模樣。時隱時現的月色中,烏檀定定地注視著那道傷口,麵色透出惱怒和凶狠。手起刀落。新添的傷口依舊安安靜靜地淌血,實打實做不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