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據他所知,這少年自幼長在深宮之中,被先皇當作寶貝一樣金屋藏嬌,從不許他讀書習武,交友取樂,做一切同齡少年該做的事情,自然養得嬌弱懵懂,天真愚蠢。可自從上次鬼市相遇開始,他便隱隱覺得不對。他怎麽有膽量徒手握住刀刃尖鋒?又怎麽敢欺瞞他點燃火苗借此脫身,忍受著刀鋒沒入心髒的痛苦刺來銀簪?這……這不像一隻金絲雀……他的指甲嵌進朔月的手腕,越沒越深,簡直要活生生挖斷血肉。他惡聲道:“你還記得幼時的事情嗎?”滿桌珍饈,謝昀食不知味。他歎了口氣,問李崇:“讓你打聽的事情,可有眉目了?”謝昀發誓,真的隻是想了解一下朔月以前的生活。不日前,暗衛已經送來了密信。當年謝從清滅口滅得幹淨,但仍舊有蛛絲馬跡可尋。李崇回道:“……長明族已多年未有消息,公子被尋到時大約五六歲,似是自幼與族人分離,獨自在外頭流浪,是國師……是容鳳聲在一處鄉野人家裏找到的。”謝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起朔月笨手笨腳編的小玩意兒,原來是在這時候學會的。謝昀又問:“他是如何確認朔月身份的?”李崇遲疑了許久,才斷斷續續道:“聽老人們說……那一年,安陽縣綠水村有戶人家,靠著神靈恩賜,方才度過了饑荒。”神靈的恩賜謝昀猛然抬首。殿外傳來通傳:“陛下,嚴大人求見。”“這麽晚了,他來做什麽?”謝昀蹙一蹙眉,心口忽然一空,“朔月……他還沒回來?”咽喉上的刺痛之意越來越明顯,似乎已經有血流了出來。不由和尚後背發涼。明明……明明自己的刀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竟然還有力氣握住簪子……這便是傳說中的長生不死嗎……長明族這麽多人,為何隻有他有這種天賦?為何自己沒被選中?為何自己與此無緣?為什麽?為什麽?心口的不忿和怨怒燒得比火還烈。提及幼時二字,朔月微微一頓。心口處的疼痛一陣接過一陣,排山倒海似的席卷小舟。雖是長生不死,疼痛卻避免不了,何況那刀一直在顫抖嗡鳴著深入朔月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盡力站穩,卻殊無恐懼之色。不由和尚睜著一雙赤紅眼眼,看不清他的變化,隻是咬牙切齒,如同詛咒。“到時候全天下都會知道你是什麽人,你會過的比豬羊都不如,每日被關在地窖裏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護不住你,你之所以被長明族扔掉,就是因為他們覺得你是怪物,是累贅,寧願把你扔給海島夷族,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滅……”染血的衣衫被夜風掀起,衣擺上繡著的鳳凰振翅高飛。激烈的刺痛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淚,濃黑的睫毛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朔月用力眨一眨眼,甩掉黏附在睫毛上的水霧,依舊雙手握著銀簪,一點一點刺向不由和尚的咽喉,順帶好聲好氣地糾正他:“陛下會護住我的。”他低頭看一眼胸口上插著的尖刀,不以為意,隻是認真地說:“不管怎樣,我總是活著,可你,馬上就要死了。”“我沒有殺過人,所以你可能會死的很慢。”在不由和尚戰栗的視線前,朔月想想又改了主意,“罷了,我還是將你帶到嚴大人那裏去吧,最好把你的心髒挖出來祭奠那些孩子他們應當比我有經驗。”便是此刻,他聽到了陣陣嘈雜呼聲。那聲音來自塔下。朔月一時忘了自己還和陛下鬧著脾氣,隻看著不由眨眨眼,頗有些自得:“你看,陛下來了。”【作者有話說】突然發現有整整三百個收藏了,是複健路上的一個小小小小裏程碑。第37章 墜落的眼睛不由和尚咬一咬牙,猛然抽刀。胸口陡然空洞起來。朔月猝不及防被推遠,踉蹌站穩之時,卻聽得哢嚓幾聲,不由已然朝窗外翻身而去。他心中一驚,當即撲上前去。豐寧塔取九九歸一之意,一共九層,原是百年前荒年後第一個豐年所建,禱告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後來另建新殿,此地便荒廢下去。今日深夜,原本人煙稀少的豐寧塔,此時卻人聲鼎沸,火光衝天,濃煙自殘破的塔門滾滾溢出,嗆得人咳嗽不止。兵士們星夜趕來撲火救人,也有不少鄉野村民遠遠瞧見火光,冒著宵禁責罰的風險,衣衫不整地來瞧熱鬧,荒郊野外一時如同過年一般。“……回陛下,這豐寧塔一共九層,皆是磚木結構,年久失修,塔內應還留存著木製桌椅板凳,極易點燃……”陛下親臨,李統領滿頭滿臉是汗。他一力負責京城巡防,京郊出了這樣大的紕漏自然是他的罪責,殊不知謝昀並沒心情聽他告罪。謝昀是半夜趕來的。一路上,他聽嚴文卿匆匆說著前因後果,說朔月有可能多日前就遇到了賊人,卻一直緘默不言,今日更是孤身與賊人麵對麵對峙爭鬥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約是搞錯了,朔月那麽乖順柔和,若是真有什麽事,哪裏會瞞著他?他又武功低微,怎麽會豁出膽量與賊人麵對麵硬碰?直至立在塔下、看見那古塔溢出的熊熊火光時,他方才確信,那再溫和順從不過的少年如今正處在那一方火海之中。謝昀像是被人錘了一拳太陽穴,腦中嗡嗡作響。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怎麽敢孤身一人闖這虎狼窩?誰給他這麽大的膽子,實在……若是就此傷了殘了……衝天的火光前,謝昀深深吸了口氣,找回了些理智。不打緊,朔月……朔月永生不死,區區火焰怎能傷他?饒是這般想著,謝昀仍舊不自覺地盯緊了豐寧塔,試圖從那斑駁火焰中尋找到熟悉的身影。……沒有。他深深吸了口氣。“陛下!”那清淩淩的喊聲穿過人群,一瞬鎮住了謝昀。遙遠的目光盡頭,豐寧塔三四層的高度,破舊的木窗咯吱咯吱跳動著火苗,其黑暗處卻探出一張熟悉的麵龐。如此境況,那麵龐亦滿是火燒起來的灰塵和搏鬥的血痕,卻沒有驚惶,更無恐懼,眼睛映著漫漫火光,卻依舊澄澈近乎清泉。在瞧見謝昀時,竟還有幾分歡欣鼓舞。謝昀:“……”他目光往下,心卻猛然揪起來。朔月探出的手臂正緊緊抓著一個人。那被抓著的人整個身子都落出了窗外,憑著朔月緊緊抓著他手腕,才不至於落下。像是掛在風裏的臘肉幹,搖搖欲墜顫顫巍巍,再來幾絲火烤幾捧孜然便風味大成。夜色深濃,火光明明滅滅地映亮了那人麵龐那人似乎在厲聲尖叫咒罵,空餘的一隻手揮舞著刀刃,在深夜中折射出帶著火光的雪亮刀光。嚴文卿記得通緝畫像,朝謝昀道:“這便是那個不由和尚。”謝昀蹙眉凝視片刻,忽然揚聲喝道:“鬆手!”朔月喊出那聲陛下後,遲遲得不到回音,心中略略有些心虛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陛下又有理由把自己趕出去了罷。他不怎麽習武,力氣實在有限,偏偏那不由和尚沉得死屍一樣,在他手下來回掙紮咒罵,時不時揮著那把刀,數次都險些脫手。不由和尚那刀捅的格外深、時間格外長,心口的位置似乎還在溢血,已然有些麻木。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朔月另一隻手也攥住不由和尚手臂,好聲好氣地開口,試圖與他講些道理:“你別亂動,不然掉下去會摔死。”總歸是個死,掉下去摔死總比掛在這裏當風幹肉片燒死強些!不由和尚怒目圓睜,掙紮得更為歡實。空閑著的另一隻手揮舞刀刃,像是要割斷他的手腕一樣。朔月很疼,也很生氣,但他還記著自己來到這裏的目的,繼續心平氣和好聲好氣地威脅:“告訴我畫像的來曆,不然……”該怎樣威脅還沒想好,他忽地聽到了謝昀的聲音:“鬆手!”人還是抓活的比較好吧。朔月有點不舍得,何況畫像的下落和來曆還沒有問出來,他不能就這麽讓不由和尚死掉。夜風送來謝昀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毫無疑問能將滿場火焰凍住:“鬆手!”好吧。刀刃在空中亂舞,將將斬斷朔月手腕時,他頗為遺憾地鬆開了手。不料下一刻,不由和尚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年久失修的木窗被火苗燒的七零八落,終於在完成這一百年的矗立使命後轟然坍塌。木塊挾著火焰滾滾而下,塵土揚灑如同飛雪,在那股向外拉扯的大力前,朔月防備不及,整個身子撲出窗外,就這麽直直向下墜去。謝昀目眥盡裂。朔月自覺試過人世間千百死法,唯獨還沒有從起火的高台摔死的經曆。在空中下墜的過程像是生出了翅膀,飛鳥一樣急掠過黑藍的夜空。……坍塌的荒塔,滿目的火焰,熙攘的人群,最後是一個朝自己奔來的身影。身軀重重砸上地麵之時,朔月陷入了短暫的昏迷。他全身都痛得厲害,神思也混沌,隻覺得自己正處在一個溫暖安寧的地方,便又往這裏麵縮了縮,伸手環住這最溫柔的所在,陷入夢境。那是雕梁畫棟的皇宮,一個身影背對著他,從黃袍之人手中接過酒杯。朔月覺得自己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捧著酒杯的指尖的顫抖,看清那溢出唇角的幾絲清亮酒液。那人在自己麵前倒下,露出一張與他別無二致的麵龐。朔月一時悚然,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滾燙的血。……似乎過去了很久,實則隻是一刹那。破碎的髒腑愈合,折斷的骨頭重生。心口的金蛇旋轉一周,帶來複蘇後再度消失。身體中的生命力再度充盈起來,像是幹涸的河床漸漸湧出水。朔月體味著這種感覺。又活下來了。朔月有些慶幸地想著,雖然這並無什麽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