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被謝從清教養了十年,即使親眼見過殘忍和痛苦,又如何能在幾個月內輕易改變思維。往後時間還長,可以慢慢教導,謝昀並不介意他對自己有信心,對朔月亦有信心,早晚,他會把謝從清教壞的人完完整整地掰回正軌。謝昀心中過過一遍雄心壯誌,便不再看他,兀自打開書冊:“今日的書讀到……”他戛然而止。朔月注視著他的眼睛。他似乎是猶豫了許久,但這並沒有妨礙他說出口,並且神色堅定,一字一頓:“我是說,如果你也做那些事情……我就再也不為你擋箭,也再也不保護你了。”【作者有話說】複更第一天,感謝大家的等待~第28章 新的契約謝昀不由得失笑。礙於皇帝的形象,他沒有笑的東倒西歪,隻是盡量壓下上翹的嘴角,故意道:“那你豈不是違背了契約?”受製於人、幾乎毫無自保之力的少年,用這樣篤定莊重的語調來威脅自己,怎麽看都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契約……契約。朔月不言不語,許久才賭氣般說:“你們做皇帝做成這個樣子,我做什麽還要守著契約不放。”謝昀慢慢不笑。盛名多年的寺廟一朝卷入命案,一場大火燒垮了百年廟宇,卻沒燒掉斑斑血跡。多少千裏迢迢往寺廟求佛之人卻未曾想到,替他們打開朝拜的大門,享受著眾人尊崇的不由僧人,為著所謂長生,手上沾滿罪惡。若是天下人得知皇帝為一己私欲做出如此荒唐可怖之事,朝野之心又將何處安放。一室寂靜。朔月握著筆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尖泛出青白。他的神色那般凝重,教人覺得他在說出這些話時,仿佛背棄了自己賴以生存的信仰。事實上,正是如此。他從不知道一顆玉蟾丹之下有如此多的血淚,也從不知道謝從清做了這麽多駭人聽聞的事情。裴玉言嘶啞著呻吟,救救我。他們用我弟弟的心髒煉丹啊。那些血凝成一柄開刃的劍,直挺挺地斬斷那層朦朧的紗。昔日被刻意遮蓋的世界逐漸清晰,無比真實卻又無比殘忍地向他展開。他視若信仰的十七年,見證了無上的罪惡。這幾日,他與前些時間大相徑庭地用功讀書,想知道如果易地而處,那些傳說中的古代聖賢是否還會履行契約。柳先生給他講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書上也講“君舟民水”,講“仁政”,講“順民心者為本”,他想,這大抵便是君與民之間的契約。而很明顯,謝從清,至少在這件事上,違背了它。以他淺薄的知識,“與謝昀擬訂新的契約”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這些時間,那股自以為榮耀的心已經慢慢淡了下去,他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必須要履行契約。既是替家族報恩,亦是信守承諾。可是契約,難道要一直這樣被蒙著雙眼、捆著轉雙手奉行嗎?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謝昀。他在等待謝昀的承諾。這等待如此沉重,重過了昔年長明族與皇室簽訂的百年契約。夜色沉沉,燭光籠在他白玉般秀麗的麵龐上,溫柔又忠誠,脆弱而雋永。謝昀怔怔然地意識到,原來這不是他想象中的牽線木偶,美麗皮囊下隻餘腐朽空洞。那顆永恒跳動的心髒,並不冰冷。這樣驚心動魄的美麗生物,塵世中最接近神靈的奇跡般的存在,卻必然要終生遵循遠古的契約,自願且忠貞地履行承諾直至萬物終結,怎能不令人動容。謝昀凝視著朔月,仿佛能看清那月芒一樣的光輝。許久許久,他聽到自己的心髒砰砰直跳,有一根線悄無聲息地崩斷了。他從前總覺得朔月從謝從清那裏學了一身癡妄愚拙,可悲可歎可笑,如今卻有了新的認識。這不是空有美麗皮囊的木偶,心髒的位置空空蕩蕩。這是一個執著又赤誠的人,他年紀尚輕,雖然經曆過扭曲畸形的教導,但從未行過惡事。他於自己有救命之恩,未來會成為更好的人,會去到堪稱自由之地的天涯海角,不負永生之身的天賦。……似乎過了幾百個日夜那麽漫長,他道:“你放心。”“哪怕我不是皇帝,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也會盡己所能,不讓這種事情發生。”他登上皇位的那天,便如是對自己承諾。這萬裏河山,如何在謝從清手中衰敗下去,就要如何在他手上重新興盛。很好的答案。朔月似是鬆了口氣,點點頭,認真道:“我信你。”我會繼續遵循契約,為你一遍一遍地死去,直到破碎的血肉無法再生,斷裂的白骨無法接續,心髒失去永恒的跳動。這是長明族和皇室最初擬訂的契約,也是他過去十七年間信奉不渝的法則。而現在,新的契約擬訂了。朔月四下看看,握住了謝昀的手。十指相扣間,熱度沿著青藤花的紋路緩慢流轉,仿佛也在謝昀掌心烙下同樣的痕跡。再簡單不過的十指相扣,卻比擁抱和親吻更為滾燙。謝昀一滯,尚且來不及掙脫,便聽朔月認真道:“這裏是契約。”……春光一點點流逝,謝昀驚覺自己已經容留朔月在自己身邊待了足足三月。盛夏已至。在某個深夜,謝昀自經年的噩夢中驚醒,滿頭冷汗間,卻觸碰到一具溫熱柔軟的軀體。少年睡眠很輕,哄孩子般把他的手臂抱進了懷裏,含混地問“陛下怎麽了”。他被燙著似的收回手,目光卻在朔月身上久久逡巡不去。從前在他看來再荒唐不過的場景,如今卻真真實實發生在自己身上。他覺得不可置信,覺得如同夢境,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感覺……不錯。甚至有那麽一刻,他想到了永遠。第29章 卷鋪蓋讀書習武,品嚐美食,閑敲棋子落燈花。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都與昨天無甚區別,幾乎讓人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盛夏午後,蟬鳴響的撕心裂肺,朔月對著不知哪一位聖賢著的經典昏昏欲睡,終於合上書去慶元宮尋謝昀。他是慶元宮的常客,頂著客卿身份,宮女太監們對此習以為常,便由著他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內殿書房,在外等候。裏頭正有人說話。自從那一日問了朔月“你對陛下究竟是什麽心思”,得了“我會一直守在陛下身邊”這個莫名其妙的答案之後,嚴文卿便一直輾轉反側,今日終於忍不住找上了門。奏折堆的有山高,謝昀茫然地抬起頭來:“什麽?”嚴文卿憂心忡忡地重複了一遍問題:“陛下,朔月這件事,你準備怎麽辦?”謝昀皺眉:“什麽怎麽辦?”裝,你就裝吧。嚴文卿深吸一口氣。他今日進宮,本想旁敲側擊一下朔月的事,結果話還沒說出口,就從李崇口中得知了最近幾日朔月和謝昀一直同床共枕的消息。李崇一臉慨歎地說“魚水君臣”,嚴文卿聽得嘴角直抽抽,心說陛下身邊的人怎麽一個兩個都不太聰明,拍著李崇的肩膀,嚴肅道:“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旁人。”否則你家陛下的清譽就要毀於一旦了!嚴文卿捋捋頭發,試圖用文明的語言把這件事講出來:“陛下……呃……陛下……”這人犯病的日子來得猝不及防。謝昀頗為習慣地端起茶水:“……需要太醫嗎?”嚴文卿恍若未聞,視死如歸地開口:“陛下,聽說你和朔月日日夜夜同床共枕……”“咳咳!”謝昀險些被茶水嗆死。嚴文卿滿麵憂慮做不得假。陛下自幼無人關照,在深宮裏養出一幅溫和有禮的模樣,實際上性子頗冷,留了朔月一命已經足夠令人驚訝,願意分出心神照看這個先皇的遺留物更是想都不敢想,別提同床共枕這種驚悚的事情了。話說的難聽些,誰知道朔月與先帝有沒有什麽苟且?雖然如今先帝早不在了,但……若再與謝昀有什麽……他這做臣子又做兄弟的,總得提點兩句。嚴文卿幾近捶胸頓足:“他可與你說過,他和先帝……和先帝啊!”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明說的。謝昀模糊道:“……也沒什麽。”嚴文卿緊緊盯著他:“陛下不在意?”有什麽可在意的,反正朔月也就睡在地上,頂了李崇的班罷了,雖然他比較希望朔月能不上這個班哦,近日登堂入室上床了,但也僅限於此。陛下看著端方,怎麽涉及男女之事,竟然這麽……這麽奔放……嚴文卿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道:“陛下……陛下超脫,微臣敬服。”謝昀:“……你說什麽?”這家夥今天抽的什麽風,這就把卷宗給他批回去重寫。嚴文卿搖頭,歎息,神色滄桑而敬重。刹那之間,謝昀突然領悟到了他的意思:“等等朕不是那個意思!”“陛下不必多言。”嚴文卿肅容拱手,“即使陛下與全天下為敵,我也會站在陛下這邊的。”不是,朕為什麽要與全天下為敵?謝昀:“不是……”一番混亂之後,嚴文卿暫且安靜下來。“此事……隻是權宜之計。”謝昀擦淨茶水,正色道,“不必擔心,來日時機成熟,自然會讓他出宮。”嚴文卿追問道:“時機成熟?”“他如今什麽樣子你也看得出,就這麽放出宮去,哪裏有自保之力。”謝昀歎道,“到底是先帝留下來的人……朕已經給他尋了良師,過幾年學有所成,離開才是再好不過。”嚴文卿把謝昀的話咂摸了兩遍,真心誠意地感慨:“陛下什麽時候開始當觀音菩薩了?”謝昀沒有回答。或許是不想,但更大的原因是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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