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直到離開了碼頭,進入長街,才緩緩鬆開手,手中仍是那隻小荷包。“我做到了。”他對自己說。他是北境的皇後,他是和赫連洲並肩作戰的人,他是恭遠侯的兒子,他理應不卑不亢,他不會被任何人恐嚇。他不是那個哭著求爹爹救他,然後失魂落魄地坐進和親馬車的可憐世子了。他抬頭挺胸,向皇帝表達了態度我不是來覲見你的,我是來報仇的。“赫連洲,我真的做到了。”他把荷包放在唇邊,心想:若赫連洲在這裏,一定會抱著我說,玉兒好厲害。赫連洲不在,他要保護好自己。馬車緩緩停下,他聽見阿南帶著雀躍的聲音:“殿下,到侯府了。”林羨玉掀開簾子,看到了麵容枯槁、鬢白如霜的爹娘。“玉兒……”林羨玉衝下馬車,撲進娘親的懷抱。第72章 “娘, 你的頭發……”林羨玉的指尖微微顫抖,不忍撫摸母親鬢邊的白發。何止白發,還有那眼尾的皺紋, 粗麻般的細紋, 那是經常流淚留下的痕跡。才過了一年,母親已經像是蒼老了二十歲, 原本雍容富態的雙頰肉眼可見地幹癟下去,灰暗的眼眸直到林羨玉撲到她懷裏時才倏然有了神采。範文瑛目不轉睛地看著林羨玉的臉, 始終難以置信, 她的玉兒竟然從夢中走出來了, 竟安然無恙地站在她麵前。“玉兒, 娘親是不是還在做夢?”兩行清淚從範文瑛的眼眶裏滑落,她顫抖著扶起林羨玉, 看他一身繡著蓮花金紋的圓領廣袖長袍,披著一件青色羽紗麵鶴氅,那柔軟的狐絨簇擁著他的白淨小臉, 皮膚依舊如玉般細膩,連臉頰都未見消瘦, 隻是眉眼更清秀了些,像是長開了,比起從前更加俊俏。“不是在做夢, 是玉兒回來了。”林羨玉緊緊抱住範文瑛,片刻後又抱住一旁的林守言, 哽咽道:“爹爹,玉兒好想你們。”林守言撫著他的後背, 老淚縱橫道:“能回來就好,是爹爹沒用, 讓你受苦了。”林羨玉吸了吸鼻子,直起身子扶著淚流不止的範文瑛,盡力收拾好情緒,說:“爹爹,娘親,外麵風大,我們進府吧。”他回身望向烏力罕:“烏將軍,請你待會兒把滿鶻將軍的兩位副將叫到府上。”烏力罕行禮道:“是,大人。”林守言微愣。玉兒方才的語氣神態讓他感到詫異,隻是一句命令,竟有了些居高臨下的威勢。“爹爹,我們進府吧。”林羨玉說。林守言連忙跟上:“好,爹爹這就來,”林羨玉扶著範文瑛進了府,蘭殊和阿南跟在他身後,烏力罕則在恭遠侯府外轉了一圈,察覺到有祁兵暗中埋伏之後,他當即前往滿鶻的軍營,調了一支三十餘人,將侯府裏外保護住。北境士兵魁梧凶悍,氣勢逼人,侯府的家仆們不免驚懼,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林羨玉讓他們不必擔心。他先為蘭殊和烏力罕安排廂房,待一切妥當了,才回到屋子裏。他扶著範文瑛坐在床榻邊,然後跟著躺下,像小時候那樣,舒服安逸地枕在母親的腿上。範文瑛摸著他的臉頰,顫聲道:“譫王殿下將你的信捎過來,看到你在信中說你一切安好,過得很好,爹娘這才撿回一條命,那天晚上,是爹娘這一年多來第一個安穩覺。”林羨玉伸手為範文瑛拭去眼淚:“娘親不哭了,玉兒這不就回來了嗎?”林守言看著屋外巡邏的烏力罕,回身問林羨玉,壓低了聲音:“玉兒,你真的做了北境的……皇後?”他的語氣裏滿是猶疑,還有些難以啟齒。林羨玉卻坦然:“是,皇後,原本是懷陵王妃,後來赫連洲稱帝,我便跟著做了皇後。”“你和赫你和永觀帝,是不是有什麽謀劃?他立你為後是否有別的企圖?”林羨玉騰地坐起來,皺眉道:“爹爹,您怎麽會這樣想?我在信中都說清了。”林守言為難道:“爹爹知道他是好人,他救了你的命,光憑這一點,他讓爹爹做什麽,爹爹就算舍了這條老命也在所不辭,隻是……隻是爹爹怎麽也想不通,他那樣的君王,怎麽會立一男子為後?甚至還是一個祁國的男子,實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北境難道沒有人反對嗎?”“有啊,”林羨玉下了床,繪聲繪色道:“當初要立後的時候,因為太後散播謠言,說我蠱惑聖心,導致群臣反對,百姓也不接受,是赫連洲力排眾議,堅持要立我為後,再加上我之前幫助過的百姓來到都城為我澄清,這才平息眾怒,也是費了一番波折的。”“他為何要堅持立你為後?”林羨玉不解道:“因為我們本就是夫妻啊,是行過三拜九叩之禮的夫妻。”“你隻是替公主出嫁,並不”“可我心甘情願做他的皇後!”此話一出,林守言和範文瑛都愣住了。雖看過那封信,有過心理準備,但是乍一聽到林羨玉說出這句話,夫婦二人的心裏還是冷不防地顫了一下。祁國的風氣雖然開化,也聽說過有某位世家公子好男風,做出一番浪蕩事,惹人鄙夷,但從未聽說過有人娶男妻。更何況是一國之君!林羨玉在那封信上寫了他與赫連洲的相識相知,可林守言和範文瑛看了,卻覺得好不真實。他們捧在手心裏的兒子,成了別人的妻室,這讓他們沒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因為那個人是赫連洲。林羨玉望向林守言,“爹爹,娘親,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事,我沒法一一敘說,可能你們還不能接受,但我現在是北境的皇後已經是既成不變的事實了。而且我和赫連洲情投意合,這輩子都分不開了,我離不開他,他也不能失去我,希望爹娘能理解我。”林守言和範文瑛對視了一眼,皆是沉默。“我此次回來,一是為了探親,二是為了調查滿鶻將軍身亡一案。”林守言猛然怔住:“玉兒,你難道要卷入王和譫王的爭鬥中?”“我不相信是譫王的手下殺了滿將軍,此中必有王的陰謀,我要為滿將軍報仇雪恨,送他的屍骨落葉歸根,這是眼下最緊要的事。”林羨玉說得慷鏘有力,字字堅定。範文瑛怔怔地望著林羨玉。她的兒子長大了。正說著,烏力罕在外稟報:“大人,滿鶻將軍的兩名副將古昆和固兒朔到了。”“我知道了。”林羨玉應道,他想起向父母介紹烏力罕:“這是烏力罕,他是赫連洲的養子,也是北境最年輕的驃騎將軍。”烏力罕忽然僵硬。和林羨玉的爹娘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林羨玉:“我……我要怎麽說?”林羨玉道:“就喊侯爺和夫人吧。”林守言和範文瑛立即起身。烏力罕老老實實地躬身行禮:“見過侯爺,見過夫人。”“好,好,快快起身,”林守言誇讚道:“烏將軍器宇軒昂,真是英雄出少年!”烏力罕臉色更僵,扯了扯臉皮,站到林羨玉後麵去了,林羨玉轉過頭看他,忽然笑了,烏力罕更臊得慌,抓住馬鞭背過身去。林羨玉在正廳接見了古昆和固兒朔,蘭殊也走了過來,在一旁聽著。兩位副將告訴林羨玉:滿鶻大人出事之後,他的屍體一直被藏在城南的一處冰窖中,由北境士兵輪流看管。林羨玉問:“沒讓祁國的仵作驗屍?”“沒有,將軍曾經叮囑過,他在京城並不安全,是很多人的眼中釘,若他出事,千萬不能落入祁國人之手,哪怕當場積薪焚燒,也不能讓祁國人為他驗屍,更不能讓祁國人定他的死因,以免對北境不利。”林羨玉緊握住座椅的扶手,心頭震蕩,又一陣絞痛,滿鶻將軍來祁國一趟,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是何等的無私無畏!蘭殊沉聲問:“現在祁國情況如何?”“官府將譫王的近衛李恒抓捕歸案,嚴刑審問,李恒隻說一切都是譫王殿下安排的,但譫王矢口否認,稱有人想借此陷害他。刑部三堂會審,也沒有審出什麽名堂,就是把祁國律法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固兒朔憤怒道:“他們就是想一直拖,拖到將軍屍骨腐化,無法驗證,好讓他們逃避罪責!”“你們是否有懷疑的人?”固兒朔斂聲道:“王,李恒受審期間,王手下的人曾兩次深夜前往大牢。”和林羨玉猜測的一致。林羨玉望向蘭殊,“蘭先生,您怎麽看?”蘭殊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問林羨玉:“大人,您想,王現在最擔心什麽?”“是譫王逃過此次風波。”“他認為譫王有北境做靠山,勢力大增,搶了他儲君的位子,所以他設計陷害譫王,離間譫王與北境之間的關係。然而譫王本來也不想依賴北境,正好趁這個機會徹底擺脫滿鶻軍隊的控製,於譫王而言,不過是死了一個叛變的近衛,隻要事情不鬧大,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可是你一來,立場未定,王暫時也不敢將事情鬧大。可是鬧來鬧去,他們都忘了一個人,那個人隱在青紗帳後,看似沒有威脅,其實他一直在引導這盤棋。”蘭殊話音未落,林羨玉就猜出來了:“太子!”“是,”蘭殊點頭,眼裏滿是欣慰:“是太子,他明知滿將軍此次並不是為交好而來,為何還要盛情宴請譫王和滿將軍?很顯然,他想讓譫王和王鷸蚌相爭,他則坐收漁翁之利。”林羨玉駭然道:“他的羸弱謙卑難道隻是偽裝?”“身在帝王家,沒有人不向往權力。”林羨玉的胸口劇烈起伏,一陣心有餘悸,擰眉道:“所以,我們要利用太子。”蘭殊笑了笑,“大人進步顯著。”林羨玉轉瞬間有了計策:“蘭先生,你看這樣如何?明日我進宮時主動去找太子,向他表達結盟之意,告訴他,北境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將滿鶻將軍身亡的真相公之於眾,將王貶為庶民,一旦辦成,北境的軍馬將擁護太子即位,退回蒼門關,不再相擾。”“很好,借刀殺人,讓他們內鬥。”林羨玉的神色突然落寞,“我最恨這招借刀殺人,結果到頭來,我也用上了。”蘭殊安慰他:“若他們死在自己最常用的招數上,未嚐不是死得其所。”有了計策,就要進一步謀劃,林羨玉向古昆和固兒朔傳達了他的計策,讓他們在城外嚴陣以待,跟隨他的指令進退。安排完所有事情之後,林羨玉累到癱坐在太師椅中,他忽然想起赫連洲。這種時候,他總會格外想念赫連洲。若赫連洲在,他會更安心些。赫連洲會為他托底,會為他保駕護航,不管外麵風浪有多大,都會把他抱在懷裏,柔聲說:“玉兒不怕,有我在。”他已經長大了,可是想念赫連洲的時候,他就會變回小孩。“玉兒,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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