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一路未睡。不管日落日升,他都倚在馬車的廂壁上,呆滯地望著手中的金葫蘆。阿南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睜眼看到林羨玉的模樣,嚇得騰地坐起來,“殿下……”林羨玉回過神,望向阿南。“您別嚇我,”阿南擔憂地握住林羨玉的手,問他:“渴不渴,餓不餓?”林羨玉搖搖頭,“不渴,不餓。”他臉頰上的淚痕還清晰可見,阿南忙用水沾濕錦帕,幫林羨玉擦了擦臉,“殿下,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壞了。”“到哪裏了?”阿南轉身探出去問馭夫,馭夫答:“回王妃,已經到渡馬洲境內了。”“渡馬洲,”林羨玉撩開帷簾,看著外麵的景色,喃喃自語道:“赫連洲來這裏辦了一起貪墨重案,原來這就是渡馬洲。”阿南聽到他提起赫連洲,心裏一陣鬱悶:“也不知王爺是怎麽了,突然把我們趕走。”“他嫌我麻煩。”阿南不解道:“可是王爺最喜歡您啊,怎麽會嫌您麻煩呢?他那樣嚴肅的人,一看到您就笑。”林羨玉心裏咯噔一聲,“……喜歡?”“是啊,王爺一定是把您當作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不,不是,應該是家人!”林羨玉以前也是這樣想的,可此刻卻覺得好像不止如此,除了朋友、家人,他和赫連洲之間是不是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關係?不然,他的心為什麽這般難過?為什麽總是想哭?還想回到營帳裏,回到幾天前,縮在赫連洲的懷裏和他貼鬢耳語,說著幼稚的話,枕著他的肩膀安睡。短短半月,他已經養成了壞習慣。四日的路程,林羨玉回到都城時已經身心俱疲,剛下馬車就體力不支地昏了過去。阿南和管家連忙將他送到後院。林羨玉再醒來時,赫連洲大軍圍困耶律騏的消息正好從絳州傳回來,林羨玉有一瞬的恍惚,難道他真的是赫連洲的麻煩和累贅?為什麽他一離開,赫連洲就大事將成?可隨之而來的消息是,斡楚百姓擔心家園被毀,終日惶惶,有人甚至舉家逃往月遙國。太子趁機在都城中造勢,說懷陵王暴虐成性,為立軍功,不顧百姓死活。林羨玉本不想再管這些事,可聽著外麵的傳聞愈發扭曲,他還是忍不住去了趟市。他直奔蘭殊家中,蘭殊的身體轉好許多,麵龐上也有了血色,見他到來,立即起身。林羨玉向他問好。“殿下這麽快就從絳州回來了嗎?”林羨玉將前幾日的事情如數傾訴,說著說著就哽咽了,“他和旁人一樣覺得我是繡花枕頭,還假惺惺地造了一個夢給我,讓我自以為做了什麽造福萬民的大事,其實都是兒戲!”蘭殊卻聽得愣怔,訝異地望向林羨玉。林羨玉抹著眼淚,“怎麽了?”蘭殊無奈地笑:“您覺得王爺在……騙您?”“不是嗎?”林羨玉一想到赫連洲那日對他說的話,就氣到胸口疼,他怒道:“我再也不理他了!我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回到祁國之後,我也不會給他寫信,除非他給我道歉”林羨玉想了想,又自顧自說:“這次就算他跟我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他了。”蘭殊看著林羨玉稚氣未脫的臉,心中生出無限的感慨來,試探著問:“殿下之前在祁國時有沒有心儀的女子?或者……愛慕之人?”林羨玉呆呆地搖頭。“從未有過?”林羨玉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大多數時候都在家裏,因為我小時候受過皇上的當麵嘉賞,所以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們都不怎麽待見我,我也不愛參加那些詩會酒宴……”蘭殊了然。原來還是個孩子。明明還是心思單純的孩子,卻那麽粘人,什麽都做了卻什麽都不懂。蘭殊想:懷陵王果然是能成大事者,隻說忍耐力這一項,便已超乎常人。“殿下剛剛提到良貞將軍,我對這位女將軍早有耳聞,皇上賜她一個‘貞’字,她不滿意,常說遲早要靠軍功將‘貞’字修成‘正’字,這些年征戰沙場,拒絕了所有賜婚,和懷陵王殿下各鎮守一方,將來必定封侯拜相,流芳百世。”林羨玉怔怔地聽著,心中莫名有些惆悵。“我常聽人說,懷陵王不娶妻,就是為了良貞將軍。”林羨玉呆住,“什麽?”蘭殊挑了下眉,幽幽道:“良貞將軍不願成親,所以懷陵王至今未娶,他此番主動請纓勸降斡楚,大概也是為了與太子奪權,將來登上帝位,再迎娶良貞將軍。”林羨玉倏然起身,反駁道:“這話前後沒半點道理,奪位和娶妻有什麽關係?”“掌握最高的權力,才能保護心愛之人。”“和良貞將軍又有什麽關係?她是戰功赫赫的女將軍,萬裏挑一的了不起,你們為什麽非要把她和赫連洲編排到一起去?”“好好好,那就不談良貞將軍,就說懷陵王,等殿下您回了祁國,他必然也要娶妻。當了皇帝之後,更是要大開三宮六院。”林羨玉更著急了,連忙駁斥:“赫連洲才不會有三宮六院,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王爺若是當了皇帝,子嗣之事便由不得他,就算沒有三宮六院,寵幸三五個嬪妃也是常事,王爺也是男人,是男人就逃不過美人關,”蘭殊故意笑了笑,說:“不過這也和殿下您無關了,那時候您早就回祁國了。”林羨玉愣在原地,良久之後,眼淚奪眶而出,他大聲道:“不行不行不行!他不可以!”林羨玉哭著跺腳,難過到了極點:“他不可以有三宮六院,不可以抱別人,不可以喜歡上別人,我不允許……”第38章 阿南本來在外麵玩, 聽到世子的哭聲,忙不迭跑進去,張開雙臂護在林羨玉身前。蘭殊嚇了一跳。阿南轉身望向林羨玉, “殿下你怎麽了?”林羨玉還沉浸在“赫連洲即將有三宮六院”的悲傷之中,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阿南用力晃動他的胳膊, 他才猛然回過神來。透過朦朧的眼淚,他看到蘭殊似笑非笑的表情, 心裏瞬間泛起漣漪, 他囁嚅道:“不、不是, 我的意思是……赫連洲不是那樣的人, 他不娶妻是因為他一心撲在軍務上。”蘭殊說:“是嗎?那王爺真是辛苦了。”林羨玉咬住嘴裏的軟肉,想要解釋又不知道該解釋什麽。他不允許什麽呢?不允許赫連洲娶妻, 不允許赫連洲喜歡上別人,可就像蘭殊說的,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他們隻不過是一段陰差陽錯的緣分。難道他希望在他回到祁國之後, 赫連洲還孤身一人守著這偌大的北境,直到白頭嗎?他若是這樣想, 未免也太自私了。可他一想到赫連洲懷裏抱著別人,他就氣血翻湧,心口像有千鈞重的石頭壓著。“殿下, ”阿南歪著頭緊盯著林羨玉的臉,隻見世子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他很是擔心地問:“殿下,你怎麽了?”林羨玉拍拍阿南的手背, 搖頭道:“我還好,不用擔心。”他收拾好情緒望向蘭殊, 告訴他:“我今天來,是為了斡楚的事,赫連洲已經派兵圍住了耶律騏的大軍,你知道這個消息嗎?”蘭殊神色微變,望向別處,“知道。”“現在耶律騏腹背受敵,但他喪心病狂,以鹿山附近的斡楚百姓相要挾,要和他們共存亡,搞得斡楚的百姓人心惶惶,有的人甚至舉家逃向了月遙國。太子也在都城裏造勢,想把責任全都推到赫連洲的身上,赫連洲現在進則不顧百姓生死,退則前功盡棄。”他向蘭殊求助:“赫連洲現在該怎麽辦?”蘭殊沉默不語。“以你對耶律騏的了解,他真的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嗎?他一定不會歸降嗎?”蘭殊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忘記那個人了。那個常年坐在輪椅上,畏光又畏寒的陰鬱少年。那個在老斡楚王忽視,兄長們嘲諷中長大的病弱郡王。那個表麵恭敬怯懦,卻暗暗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奪得王位,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後悔莫及的耶律騏。在某個無人知曉的隆冬深夜,他伏在蘭殊的肩頭,輕聲說:“蘭先生,我隻有你了,我想活下去。”他曾許諾,一旦登上王位,必將施行蘭殊的執政之策,為了百姓,與北境緩和關係。然而在他登上金座的第二日,他便下令,擴大軍隊,要在一年之內攻占北境絳州。耶律騏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裏嗎?不,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他隻在乎他自己。他在上位之後大開殺戒,果真應了他那句:他要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後悔莫及。蘭殊闔上雙目,隻覺得無可奈何。“蘭先生,你為什麽要服下斂息丹,假死逃離斡楚呢?”蘭殊倏然睜開眼,對上了林羨玉探究的目光,溫聲說:“因為我救不了耶律騏,也幫不了您,殿下,世上之事都有定數。王爺既然選擇強攻鹿山,說明他已經做好了放棄勸降,一舉剿滅耶律騏的準備。王爺是武將出身,遇到耶律騏這樣的對手,是沒有耐心長期周旋的,而且他也不可能長時間滯留在絳州,否則西帳營就會落入太子手中,這些因素王爺一定都已經事先考慮好了。”“是,他運籌帷幄,他深謀遠慮,所以他就可以把我當傻子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殿下,王爺為什麽要在大戰前一天將您送回都城,您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林羨玉怔住。赫連洲為什麽突然像變了個人?為什麽莫名其妙的對他說狠話?如果真的嫌棄他,又為什麽要費盡心思為他造一場夢。為他讀了一夜的訴狀,派人為他搭建榷場,漫不經心地留下一本《北境律令》,隻是為了讓他在被府令刁難的時候,能夠昂首挺胸地替百姓解圍。“所以他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的。”“我不知道王爺是怎麽想的,但我可以斷定,您在他心裏一定很重要。”林羨玉睫毛輕顫,呼吸也隨之急促。“您知道,如果王爺自私些,將祁國和親公主是男替女嫁一事昭告天下,他即日就可以揮師南下,世人皆知王爺奪回龍泉州之心,但他現在為了您,放棄了這個名正言順的大好機會。殿下,您還不明白他的心嗎?”林羨玉脫力般地往後踉蹌了一步。他想到那日在錦被之中,昏天暗地裏,他和赫連洲耳鬢廝磨,緊緊相擁,赫連洲啞聲問他:“玉兒,你真的長大了嗎?”他說自己長大了,可赫連洲隻是無奈輕笑,然後在他的嘴角印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