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明明是他常掛在嘴邊的,可從赫連洲的嘴裏說出來, 就好像變了意味。“怎麽了?”赫連洲的聲音並不重, 但還是把林羨玉嚇了一跳,林羨玉猛然回過神, 對上赫連洲好整以暇的目光。他為自己辯解:“我隻是不敢一個人睡。”“我知道,”赫連洲的胳膊還保持著環抱的姿勢, 朝他抬了抬, 問:“不睡了嗎?”林羨玉被他一句話說得心口發悶, 往後挪了挪, 徹底從赫連洲的懷抱裏脫離出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正經娶妻算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我將來也要娶妻生子的, 你知不知道,以前媒人都要把我家的門檻踏破了,說得好像我賴著你一樣……”林羨玉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 可是全程不敢直視赫連洲的目光。他抓起被子,背對著赫連洲躺下。隻留給赫連洲一個倔強的背影。赫連洲靜靜地看著他, 看他白裏透紅的皮膚透過輕薄的豆綠色寢衣,襯得愈發柔嫩,看他微微起伏的肩頭, 和不盈一握的腰。赫連洲無奈地想:林羨玉不會知道,七月以來, 他身體裏的那團灼熱就從未停止過。昨夜有好幾次,當林羨玉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將腿搭到他的腿上, 還一個勁地往他懷裏擠的時候,赫連洲幾乎就要失去理智, 他想將林羨玉掀翻在床上,看他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再看他淚眼漣漣。他很清楚,他要是想對林羨玉做些什麽,林羨玉根本無法反抗。可他做不到。他隻能強迫自己去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忘記懷裏的溫香軟玉。他幾乎要和這種灼熱的痛感共生了。林羨玉還不知死活地招惹他。他望著林羨玉的背影,望了許久,然後咽下苦澀,替他蓋好被子,然後起身下床。林羨玉在他起身的瞬間就轉過身來,緊張地問:“你去哪裏?”“我去看一會兒公文,你睡吧。”林羨玉欲言又止,隻能看著赫連洲披上外袍,坐在桌案後,從堆積如山的軍報中抽出一本,在油燈下靜靜翻看起來。赫連洲雖是武將,但他要處理的事卻遠遠不止行軍打仗。這段時間裏,斡楚派遣了多支軍馬,分散地向北境東部和南部進發,行蹤詭譎,難以掌控。赫連洲似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北境王朝唯一的倚仗,而太子穩坐在皇庭高堂之上,不派兵增援,也不共同禦敵,隻發來一封聖函,上麵寫著:滿朝文武靜待懷陵王捷報。這些難處,赫連洲不想對林羨玉說。林羨玉的小腦袋裏,裝不了太多的事。林羨玉隻需要安然度過這半年,待他全勝歸朝,不再受太子的掣肘,便將林羨玉送回祁國。至於官榷一事,林羨玉想折騰,他就任其折騰。畢竟回到祁國之後,林羨玉還要獨自麵對京中的許多事,還要成家立業,若能在絳州的軍營裏得到一些曆練與成長,也不是壞事。赫連洲反複用這些話說服自己,可餘光掃過那抹豆綠色的身影時,還是忍不住動搖。林羨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赫連洲。赫連洲始終穩坐,翻看公文。林羨玉隻覺得心頭一團亂麻,直到二更天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酥油燈已經燃盡,赫連洲放下手中卷冊,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羨玉,然後走出營帳。翌日清晨,霧露散開,盤營裏軍士們的訓練聲吵醒了林羨玉,他從夢中醒來。身邊照例不見赫連洲的身影。阿南過來服侍他起床洗漱,正吃著早膳,納雷已經將好消息送了過來。“殿下,今早王爺下令,因收到百姓檢舉,監官阿古木有以權謀私之嫌,特派屬下去搜查他的宅邸,很快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賬本。”“找到了?”林羨玉連忙將餅放下,衝了過去。納雷將賬本遞到林羨玉的手中,笑道:“恭喜殿下心想事成,這賬本上寫了他在任五年間收受的所有財物,樁樁件件,清晰明了,隻不過”“不過什麽?”“賬本中沒有提及向上輸送的情況。”前日絳州知府當著林羨玉的麵,公然維護欺壓百姓的監官,指鹿為馬,將搜刮民脂說成百姓行賄,輕飄飄地放了阿古木,說明官榷的監官和其上峰之間存在利益勾連,完全是板上釘釘的事,可惜沒有證據。林羨玉倒也沒想過一蹴而就,能拿到賬本已經是欣喜若狂。“能找到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他一本正經地坐在赫連洲的椅子上,將賬本從頭翻閱,廢寢忘食一般地看到日中時分,才交給賬房先生點算清楚。兩個時辰後,納雷過來匯報:“啟稟殿下,阿古木的賬本中一共涉及商販三千二百九十一人,其中黃金十一兩,白銀五百一十餘兩,牛羊馬駝等物不下萬斤,其中……還有人為了能免稅金將十五歲的女兒送到他家中當通房,就如那日一樣。”林羨玉聽得呼吸都急促許多,他實難想象,一個無品無級的監官,竟然能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如此窮苦的百姓之中,搜刮出這麽多錢物,過上如此奢靡的生活。他喃喃自語道:“都是些為了省幾文錢的稅金繞行幾十裏山路的貧苦老人,都是幹著最苦最累的活隻為養家糊口的老百姓,已經是吃不飽穿不暖了,還要被這些無良之輩肆意欺壓……絳州尚且如此,那北境那些富庶的州府,甚至是祁國,貪墨之風隻會更加恐怖……”林羨玉閉上眼睛,隻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這一次他沒有來絳州,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老百姓過著怎樣的生活。他的呼吸越來越急,臉都漲紅了。阿南見狀嚇了一跳,連忙去揉林羨玉的心口,喊著:“殿下,殿下先別想這些事!”“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林羨玉顫聲說,“我爹爹承襲侯位,一年祿米三千石,折成錢帛無數,其中又有多少是民脂民膏,我自幼享盡富貴,從不知道珍惜。”納雷忙說:“殿下不必苛責自己,殿下有為民之心,就已經勝過那些庸庸之輩了。”林羨玉許久之後才緩過氣來。他紅著眼,仰起頭對納雷,語氣堅定地說:“將軍,我明日要去一趟官榷,我要領著那些商販們,將一紙訴狀遞到絳州府衙去。”阿南崇拜地望著他家世子爺。雖然世子來到絳州不過三天,卻像菜園裏的小白菜一樣,倏然間就長高長大了,他都快認不出他家世子爺了。侯爺和夫人保準也認不出來。納雷沉默片刻,說:“是,屬下遵命。”林羨玉當即就要提筆寫狀紙,阿南立馬幫他磨墨。納雷見此情景,也不便多說。走出營帳時他才發現赫連洲一直站在營帳外,他低聲說:“王爺,殿下說他明日”“陪他去吧。”納雷便知道赫連洲已經聽見了,又說:“可是殿下不明白其中的秘辛,過於天真了些。還有,卑職擔心那絳州知府是太子的人,讓殿下這樣莽撞行事,會否影響您的計劃?”“凡事不破不立,由著他莽撞衝動吧,正好也能替我試探一下,絳州這潭水究竟有多深。”赫連洲叮囑納雷道:“維持住場麵,保護好他。”納雷說:“是。”林羨玉一直寫到深夜,阿南都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坐在一旁腦袋一晃一晃。林羨玉伏在案邊,麵色嚴肅,眉頭蹙如小山,一筆一劃、洋洋灑灑地寫了三頁紙。抬頭時已是月明星疏,萬籟俱寂。“阿南,醒醒。”林羨玉說。阿南陡然醒過來,用袖子擦了擦嘴邊的口水,茫茫然地望向林羨玉,脫口而出:“殿下,要去梅亭看雪嗎?”林羨玉被逗笑了,“什麽梅亭看雪?你看清楚我們現在在哪裏。”阿南這才清醒過來,“在王爺的軍營。”“是啊,”林羨玉拿起手中的訴狀,給阿南看:“我花了將近三個時辰才寫完的。”阿南不識字,隻覺得如天書一般,不由得對他家世子爺刮目相看,“殿下,你太厲害了!”“我好歹也是皇子伴讀,你以為我真像京城裏那些人說的那樣,是個草包嗎?”林羨玉哼了一聲,得意道:“不過是爹爹教我藏拙,爹爹說我的容貌已經是冠絕京城,才情便不可太出眾,以免鋒芒畢露,遭人嫉恨。”話音剛落,赫連洲就掀簾而入。林羨玉看到他眼角帶著笑,便知他聽到了剛剛那番自吹自擂,立即羞紅了耳尖,佯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笑話我?”赫連洲挑了下眉。林羨玉更加羞惱,本來想如平常那樣撲到赫連洲懷裏捂住他的嘴,剛挪動步子又忍住。耳邊響起那句:你這樣躺在我懷裏睡覺,是不是不太好?抱在一起睡覺自然不好,那平日的摟摟抱抱也要免去。林羨玉竭力壓製自己想要往赫連洲懷裏粘的衝動,他往回退了一步,手搭在桌案邊,咕噥著:“你怎麽才回來?”赫連洲注意到他的動作,平靜道:“抓了幾個斡楚的探子,盤問到現在。”“如何盤問?”赫連洲不想讓林羨玉知道自己是如何施以嚴刑的,怕他害怕,隻說:“軍營有軍營的辦法,小林大人,你今天進展如何?”他故意稱呼他為“小林大人”,明明是調侃,林羨玉卻飄飄然起來,瞬間恢複了本性,獻寶似地將自己的訴狀呈了上去。“我寫了一晚上!”赫連洲接過來,認真看了一遍,然後對上林羨玉期待的目光,沒有誇獎他,而是說:“訴狀不是詩詞歌賦,不能隨性而發,你有看過其他的訴狀嗎?”林羨玉愣住,囁嚅道:“沒有。”“具狀人是誰,緣由如何,從何時開始,觸犯了哪條律法,這些,你寫明了嗎?”林羨玉低下頭去。赫連洲說了聲:“進來。”便有兩個侍衛抬著一遝書卷走了進來,又將書卷放到桌邊,再轉身離開。“這是我做渡馬洲貪墨案時收集的一些積壓在府衙案台上的陳年舊狀,你可以看一看,學一學。”林羨玉怔在原地,他一直以為赫連洲對他做的事情毫不關心、毫不在意。赫連洲不插手,不引導,不阻攔,他隻是默默地給林羨玉提供幫助。他總是讓林羨玉感到無比心安,一種不怕搞砸任何事的心安。